游园惊梦

《游园惊梦》是当代作家白先勇的短篇小说，一万四千字，情节非常简单，记叙了一群朋友的一次聚会而已。

聚会在台北市窦公馆，时间不长，天黑时朋友们纷纷到达，喝喝茶，聊聊天，叙叙旧，敬敬酒，唱唱戏——因朋友们大多做过昆曲艺人或者票友，所以唱戏水平都不错——吃饱了，喝足了，唱完了，曲终人散。

夜沉深，凉风起，喧闹的庭院复归于安静，小说结束。

这样一部简单得似乎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小说，却看得我心里如同打翻了厨房调料架，咸的、酸的、辣的、甜的，乒里乓啷碎了一地。

只好又看了一遍，然后是第三遍。是的，我连续看了三遍，还借助了铅笔，在书上画满了各种记号，才把这部小说的酸甜苦辣、五味陈杂，从文本分析的角度，勉强整理了出来：

一、主要人物及作用

钱夫人是小说里着墨最多的人物。作为小说主人公，从钱夫人下车步入窦公馆大门，到餐厅、戏台，移步换景，通过钱夫人的眼睛和心理活动，串起了整篇小说。并随时通过回忆、内心独白、意识流，展示过去在南京的生活场景，展示芸芸众生的前世今生。于是整部小说呈现出时空交错、亦真亦幻、恍惚迷离之美。

我之所以连续看了三遍，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看得眼花缭乱，实在分不清谁是谁，只好再看一遍。所以友情提醒急性子的读者：心急吃不到热豆腐，看这部小说，千万耐心些。

继续说钱夫人，她名叫蓝田玉，昆曲梅派传人，在南京得月台戏班结拜姐妹中排行第五，所以熟人喊她老五。人漂亮，戏唱得好，不仅获得业内人士认可，还把鳏夫钱鹏志迷得神魂颠倒，把她娶回了家当填房。

钱鹏志的年龄，足够当蓝田玉的爷爷。但是，没关系，荣华富贵最要紧，于是蓝田玉咸鱼翻身，从一个低贱的戏子，一跃成为尊贵的将军夫人，在南京享了十多年福，风光无限。

很快，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国民政府整体逃至台湾。钱鹏志病死在台湾南部，蓝田玉空顶着钱夫人的名号，生活顿时陷入冷清和窘迫，今昔对比，境况可谓江河日下。

这一对老夫少妻，年龄相差太大，注定无法白头偕老。虽然钱鹏志给蓝田玉留下了些金银财宝，虽然蓝田玉对自己的婚姻早有思想准备，但是，繁华落尽后的凄凉，岂是那么好挨的？

二、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

1.要强：所以心甘情愿嫁给老男人，一个很老很老的男人。
2.矜持：丈夫死后，精打细算、死撑着面子、瘦驴不倒架，努力维持当年将军夫人的脸面。
3.自卑：戏子身份，骨子里的卑微，无法抹去。
4.谨慎：察言观色， 懂世故，不肯多走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借助当年演戏底子，社交场合应酬得滴水不漏。
5.含蓄：喜欢荣华富贵，但不像月月红、天辣椒两个女人那样赤裸裸。喜欢唱戏，但不像月月红、天辣椒那样爱出风头。
6.隐忍：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亲妹妹和自己唯一的情人关系暧昧，愤怒、伤心、委屈，可始终一言不发，假装不知道。心字头上一把刀，蓝田玉做到了。这算是一种涵养吧？
7.多情：实质性婚内肉体出轨只有一次，却异常珍惜，仿佛一辈子只活了那一次。
8.精明：老夫少妻，多年不仅平安无事，还获得了老丈夫的体贴疼爱。可见经营婚姻非常成功。

三、次要人物：

1.刘副官。作用：宴会开始前在大门口迎宾，宴会结束后在大门口送宾。尽忠职守，做事稳妥周到。曾经在南京与钱夫人见过。借刘副官之口，说出钱夫人没有专车、坐计程车的事实，含蓄点出钱夫人的落魄。

2.窦夫人：当晚宴会的女主人，打扮得雍容矜贵，招呼客人周到、得体。当年姐妹淘中排行第三，艺名桂枝香。嫁给窦瑞生做小妾，忍气吞声熬了很多年，终于扶正。到台湾后，窦瑞生由南京时一个小小的次长，升官至司令，窦夫人跟着扬眉吐气。

3.天辣椒：窦夫人亲妹妹，艺名蒋碧月，姐妹淘中排行第十三。任子久连她亲姐姐桂枝香的聘礼都下定了，她却有本事拦腰一把给夺了过去，自己嫁给任子久做小妾。任子久死后，天辣椒一个人生活，反而更加自在、洒脱、风流放诞。宴会是她牵头发起，促成了到台湾后姐妹淘的第一次聚会。她性格泼辣，浅薄，爱热闹，缺少涵养，爱出风头，宴会上撒娇撒痴，第一个登台，装醉唱贵妃醉酒，引来大家叫好。宴会结束，撩起旗袍，主动跳上程参谋的吉普车，让人怀疑接下来两个人的关系必然走向暧昧。

4.月月红：钱夫人的亲妹妹，姐妹淘中排行第十七。

5.赖夫人：赖祥云司令的太太，不是姐妹淘中人，出身高贵，社交场合自矜身份，很有大家风度。当大家推让、排坐席次序，她第一个入席并当之无愧坐了首席，吃完饭她第一个带头鱼贯进客厅，宴席结束第一个钻进自家林肯车离开。

6.余参军长：黑红脸身材硕肥头顶光秃。似乎来台湾后仕途坎坷。善于逢迎拍马（主要是拍赖夫人），善于插科打诨调节气氛，并奉命唱黑头压轴。唱功很好。就座时很听话地坐在赖夫人旁边，离开时很自然地坐进赖夫人的林肯车，一起离开，可见仰人鼻息习惯了，也可能关系不一般。曾在南京见过钱夫人演出《游园惊梦》时的风采，自然也能够看出钱夫人今非昔比的落魄。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

7.坐的几位客人：无姓名，年纪都相当轻。几位夫人太太钱夫人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的大概来到台湾，才在社交圈里新兴起来的。

8.徐太太：年轻，另一家戏班的昆曲台柱，首先唱了“游园”，引起钱夫人无限回忆。

9.程参谋：30多岁，中校，英俊，打扮得一丝不苟，头发衣服鞋子都很讲究。聚会过程中对钱夫人端茶倒水布菜劝酒陪聊天，照顾得非常细腻体贴，有点贾宝玉惯会在女儿面前做功夫的感觉。

10.郑彦青：这个名字，小说里只出现一次。埋伏得很深，读者一不小心就会看糊涂。他在南京时是钱将军的随从参谋。与钱夫人曾经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外出游玩幽会，有了婚外情，仅此一次。于钱夫人，那是今生今世仅此一次的爱情，拼尽勇气绽放的短暂烟花，美好，邪魅，值得终身珍藏；于郑彦青，也许不过是寻花问柳生涯里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其后，郑彦青与月月红有了暧昧关系。

11.杨师傅：操胡琴的票友，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色起暗团花的熟罗长衫，面貌十分清瘦，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

12. 吴师傅：吴声豪，吹笛子的票友，懂戏，提醒钱夫人练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认为“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当钱夫人陷入心酸往事，情绪混乱，并发现自己嗓子哑了，惊恐万状，反复默祷吴师傅把笛子调门吹得低一点，这一段意识流信息量很大，但重复突出了对吴师傅的祈求，仿佛茫茫大海行将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稻草不能救她，恪守老派规矩的端方严谨正直的吴师傅是值得信赖的同道前辈，但也没有能力将她从命运的苦海里拯救出来。可是除了吴师傅，她又可以向谁呼告？人何以陷入深渊？人生何以呼告？她是孤独的，绝望的，天地间无一人可以依靠。

（看到钱夫人一次次在心底里恳求吴师傅，作为读者的我，很难过。我理解那种狂乱、濒死挣扎、刻骨孤独与暗黑无边的绝望。）

13.瞎子师娘：得月台姐妹淘的师娘，因为青光眼成了瞎子，饱尝人情世故，劝钱夫人说：你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年轻的哪里靠得住？瞎子师娘捏着钱夫人的手叹息：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仿佛预言师，钱夫人的大致命运果然被说中。

四、相似与相反人物

1.钱夫人相似人物：窦夫人。出身、性格、人生经历都相似。都是当年得月台结拜姐妹，都攀上了高枝、嫁入豪门，都吃过自己的亲妹妹的大亏，都打落门牙肚里吞、隐忍不发。

2.钱夫人相反人物：

第一个是赖夫人。两个人的出身：一个低贱一个高贵；
言谈举止：一个小心谨慎察言观色，仿佛林黛玉初进贾府，一个洒脱自如指挥若定；
生活现状：一个江河日下、日益落伍于时髦潮流、穷酸窘迫、老无所依、寡妇失去丈夫后强撑场面而已，一个丈夫健在、夫贵妻荣；
汽车：一个乘计程车，没有私家车，所以只能够挨到最后一个，再偷偷摸摸喊计程车离开，以免被人笑话；一个有私家车，而且是林肯牌，第一个堂而皇之地离开。

第二个是天辣椒。做人和唱戏风格截然不同，丈夫死后的生活境况截然不同。

3.刘副官和余参军长是一对既相似又相反人物：都是仕途不顺的下层军官，但一个不卑不亢，一个表面洒脱而奴颜婢膝。

4.天辣椒和月月红是一对相似人物：性格都泼辣、咄咄逼人，对亲姐姐都是羡慕嫉妒恨，继而使劲踩。都爱浓妆艳抹，爱穿大红衣服。

5.钱鹏志与窦瑞生是一对相似人物：都官至将军。都娶了女戏子。钱鹏志死得早，而有朝一日窦瑞生死了，那么窦夫人的下场，不见得会比钱夫人好多少。

6.程参谋和郑彦青是一对相似人物：都是参谋，都穿军装，只是皮靴一个长一个短。都擅长讨女人欢心。敬酒的时候都是柔声喊着钱夫人。

五、人物名字与绰号

钱夫人：蓝田玉。令人联想到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的无题诗，向来难解，”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写美玉的精气远察如在，近观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暗示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与《游园惊梦》景之美、情之怅、主人公钱夫人心境之幽怨难言，是非常吻合的。

十七：月月红。月月红是月季花之一种，花朵红色，生命力顽强，无需过多照料就可以蓬勃生长，花期长，一年十二个月，将近九个月开花。暗示了十七旺盛的生命力。《月月红花》是宋代诗人方回所作诗词：“芳葩长是笑春风……日历聊凭月月红。” 清代李渔 《闲情偶寄·种植·籐本》:“月月红:俗云人无千日好，花难四季红，四季能红者，现有此花……此花又名长春，又名胜春，又名月季。”确实，中国老百姓有句流传广泛的俗语：人无千日好，花难四季红。无论十七怎样撒娇撒痴、竭尽全力、野蛮生长，悲剧的命运最终走向衰败，无法改写和阻挡。

窦夫人：桂枝香。《桂枝香·金陵怀古》是宋代文学家王安石的词作，通过对金陵（南京）景物的赞美和历史兴亡的感喟，寄托了作者对当时朝政的担忧和对国家政治大事的关心，场面雄浑，境界苍凉，时空交错，虚实相生，对历史和现实，表达出深沉的抑郁和沉重的叹息。全词情景交融，境界雄浑阔大，风格沉郁悲壮。窦夫人一班得月台姐妹、以及程参谋等一班党政职员，都是从满腹怅然，从南京惊慌出逃，来到台湾。时代与个人命运的悲剧，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王安石的这首词，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辣椒：蒋碧月。这个绰号，通俗、诙谐、略带贬义，暗示了蒋碧月泼辣、藐视唱戏和做人的一切规矩、肆无忌惮野蛮生长、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性格。

可见作为作者，必须认认真真给小说里的人物起个好名字或者绰号，这很重要。《水浒传》也是如此。

六、人物表现方式

主要人物：钱夫人，刻画方式：心理描写，移步换景时随时写到钱夫人细腻简洁的所见所感，作为读者，仿佛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结尾处的意识流，是钱夫人的内心独白，浓墨重彩。

次要人物：首先是肖像描写，有的人物只是一笔带过，但是都写出了钱夫人眼里看见的人物的肖像特征，犹如木板画，简洁有力。

例如：杨师傅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色起暗团花的熟罗长衫，面貌十分清瘦，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
刘副官穿了一身藏青哗叽的中山装，两鬓花白。
余参军长黑红脸身材硕肥头顶光秃穿了宝蓝丝葛长袍。
徐太太着黑旗袍，十分净扮。

其次是行动、语言描写，窦夫人、天辣椒等较为重要的人物，肖像、行动、语言描写更加具体细致。

七、对待同一事物/事件/人物的反应

当钱夫人听徐太太唱游园，勾起前尘往事、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于是微微摇头喃喃说道：“我不能唱了。”几个人的反应各自不同。天辣椒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 “那可不行，你这位名角儿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强人所难，暴露她一贯霸道蛮横的做事风格。

窦夫人是主人，必须照顾好每位客人，控制活动流程和整个场面秩序，所以立刻为钱夫人解围，并机智地转换话题：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黑头来压轴吧。”

赖夫人见多识广，各种场面多次历练，经验丰富，立刻响应： “好呀，好呀，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八大锤》了。”

余参军长同样精于人情世故，对赖夫人言听计从，立刻上台演唱。三人合作，将钱夫人的失态共同遮掩了过去，将整场活动的小意外圆转了过来，使得宴会继续热热闹闹、顺顺利利、和和气气进行下去。

八、人物代表性语言

钱夫人：“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

可怜的女人，为了生存，为了浅薄虚荣的所谓荣华富贵，一辈子都在演戏，丈夫活着时捏着一把冷汗、场面应付得妥妥帖帖、将风光无限的贵妇人扮演得非常到位，丈夫死后硬撑着、小心翼翼掩饰着、唯恐一不小心暴露江河日下的真面目。一辈子都在演戏，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唯一一次没有演戏、暴露真性情的，是肉体出轨那一次，尝到爱情（婚外情）甜蜜，一生只有一次。只这一句话，足以让人落泪，并且原谅她，因为她所吃的苦，足以抵消她所犯的错了。

窦夫人：“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与钱夫人同样经历亲妹妹欺负时，忍气吞声，委屈而无奈。

天辣椒：“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逞强占先，还要说风凉话。

月月红：“姐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日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的孙女儿呢！”刻薄，嫉妒，溢于言表。

钱鹏志：“难为你了，老五。”老男人对小妻子的体贴怜惜。

刘副官：“托夫人的福。”稳妥谦卑的社交语言。

程参谋：“小心烫了手，夫人。”惯会在女人面前献殷勤、卖弄温柔手段。

赖夫人：“还是我占先吧，这般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位尊之人的圆融语。

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声：“遵命。”借用戏曲腔调，表达仰人鼻息者的顺从，又不损自尊。

吴声豪：“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的。”老艺人审美标准和端方自守，令人敬仰。

瞎子师娘：“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神秘摸骨术，预言蓝田玉悲剧命运。

九、现场故事与回忆故事二者之间的转换方式

第一次转换：钱夫人将一杯花雕饮尽。酒暖，冲，有点割喉。联想到桂枝香过生日那晚到底中了她们的道儿，喝酒哑了嗓子，月月红郑彦青两个人偏偏借酒寻开心，并排一起来敬酒，钱夫人气恼难堪，却无法发作。

第二次转换：蒋碧月程参谋一起望着钱夫人笑。钱夫人觉得酒力发作，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只看见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的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联想到当年月月红穿着和蒋碧月类似的红旗袍，和郑彦青并排一起对着钱夫人笑。接下来，随着《皂罗袍》《山坡羊》的乐曲，类似场景回忆多次闪现。

这种转换，了无痕迹，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糊涂，以至于分辨不清四个人到底谁是谁。看明白之后，感同身受，仿佛自己也感应到了钱夫人内心强烈的、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却又不得不绷紧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能失态，令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