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美丽巷的一些记忆

作者: 好痛 | 来源:发表于2017-08-13 05:40 被阅读40次
    图片拍摄:发小“老马”

    有那么种食物,平平无奇,甚至不能以好吃来相称。这东西在北京叫“糊塌子”,我咬了一口,几不敢相信,再一口,便不敢用力咀嚼了。它还有个名字,叫“līn”饼,我是从我姥姥那知道的。

    我姥姥山东威海人,年轻时来了大连,大连尽是山东后裔,口音无碍。穷人家的,不识字,小脚。我姥爷以前给日本人做过饭,据说相当手艺,日语也会些,后来大连没了太君,在罐头厂做个小领导。老头老太太日子清贫,又稀里糊涂生了九个孩子,住在当年城中村。后来儿女大了,搬到了白山路上的美丽巷,一个除了名字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可美的40平房子。关于美丽巷这个房子,我是有记忆的,或是说再没哪个地方能叫我良久呆住,心里有许多摔碎了拼牢又摔碎,嘴上却吐不出一言。关于“līn饼”,大概也是再拼不起来的食物了。

    印象中的家,离美丽巷三四百米,我从小就是美丽巷院中混大的。这院奇妙,在我印象中横竖皆不过两百米见方,却如芥子之于须弥,我们几个混小子日日在院内疯癫,却总不能窥得院子全貌一般。隔几日,或有哪个孩子告诉其余孩子,又发现了个什么宝地,如,谁家装修摆在外头的破桌烂椅堆成小小一座,恰好能在木板木条中觅得以入口爬进去,就是一秘密空间了,进可攻退可守,大有一夫当关的豪情;再者,哪片小花坛中,凭空冒出来无数蜘蛛,白茫茫一片天罗地网盖住花坛草木,人末敢近,是禁区了,看着害怕,再不能穿行而过;要么是哪个门洞爬上顶层,楼顶天台的门竟然没关,我们自可凭高望远,一腔豪情呼啸过了,还能探寻天台上各家乱七八糟物件;又或者,哪个胆大的,对着一群同伴说发现了个“危险道”(我们是这么叫的),从哪个楼梯能上到哪个人家高层小院子,院子铁门栏杆断掉一根,窜身而入,再去攀另一端的栏杆,在四五米高的墙上能爬到一处未被别人染指的小平台。现在这些能带回来美丽巷新发现的孩子该叫旅游项目开发经理了,剩下的都是资深极限项目驴友,各个身手不凡,都能遁天入地,偶尔哪个挂彩,却从未一人失手。

    再者这院子大得不得了,那时大连夏夜不凉不热,可整晚捉迷藏,去找人的倒霉孩子有可能溜达一晚没把人抓齐。我们那时都年轻,未被社会浸染,没有偷偷跑回家的孬种,信用记录没人不良,顶多有些知道变通,跑去傍边院子趴在煤堆上,过一会就觉得煤堆才是其乐无穷,上上下下乐不思蜀。

    我那时候放了学便在院里乱跑,忙到半夜才知道回家,许多时候,饭便是在姥姥家吃的。我记忆中关于姥爷不多,他去得早,只懵懵懂懂好似在姥爷头上撒泼打滚,他的形象是谢了顶的,不过这点我于现在竟不能肯定了。他还健康的印象,在我脑中像凝住的照片,只有那一点点,再往后,脑血栓了,认不认得我我都忘了,光是他颤巍巍把自己撑在架子上练走路的样子,我还能回想成连串影像。后来他吃鸡蛋,叫蛋黄噎死了。姥爷姓李,我呆住想了许久,才慢慢又记得他的名是“悦来”。可我也不那么肯定。

    姥姥偶尔会把姥爷哭哭,我见到不知说什么,哭过了,有时姥姥会对我说“līn”张饼吧。是了,我不知道这是哪个“līn”,只知道这是动词慢慢变成名词了,如穷人家孩子多是贱名。这饼很简单,面粉加水成浆子,打两个鸡蛋,拌进去点葱花,锅里转一圈就成。也没好吃不好吃,饿了吃下去就是了。

    我是不知道有没有尝过当过日本厨子的姥爷的手艺,光是吃了姥姥许多饭。除了“līn”饼,吃得多的是东北名菜,白菜炖豆腐,姥姥口极淡,像是盐催命似的,但这白菜炖豆腐也好吃。再是有时候大姨会来,大姨包的包子我吃过很多。

    我姥姥是40多生的我妈,我妈家中最小,我妈又是快30才有我,我出生时姥姥就是老太太了。老太太学不会锁防盗门,老太太学不会打电话,老太太脚步慢得出奇,可老太太还是在我能感知到的时间里活了二十年。这是叫一个孩子不能理解的,挂锁也是用钥匙转开,防盗门也是,这就难住活了七十多年的人。我也记得我把舅舅、姨妈的照片一个个贴在那台老人电话的快捷拨号键上,不多不少,正好九个,这就叫老太太能乐很久。我同样不解的是,老太太走路并不比跛了脚的人快,她是怎样过的马路,那可是我们这些混小子天天冲刺而过的马路啊。

    我只能认为,时间在每个人身上的速度并不相同,人人带着不同速的时间活在一个世界里。我们小孩的快,姥姥的慢,我们的太阳升得疾、落得疾,她的升得缓、落得缓。就像我把春夏秋冬裹成一个所谓四季囫囵而过,她把一年拆成不同节气,一个个挨。

    我说过,我家不在美丽巷,那是姥姥家。不过爸妈在我11岁终于打得血泪横流,只得离婚。我11岁后对“家”这个概念日渐模糊,像我姥爷,由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段影像,变成一张照片,最后竟成了概念。我把所谓少年温情横移了三四百米,由曾经的家更多投在了美丽巷。

    人的成长终是离散,明白这个道理后,都上初中的我们自是和许多孩子再无来往,我们那四五个已然“成熟”,不能和小屁崽子们混在一起。网吧和游戏替代了粗鄙的体力玩闹,翻上爬下的行为和高墙煤堆直叫人羞愧,再不入法眼。

    四五年级时,最先是小学同学宫玉,神神秘秘拖我去个好地方,当年我对网吧几无多少概念。那时候两元快活一小时,我俩五毛玩十五分钟,两人还亲密无间玩的一台电脑。当时“VR战警”和“雷电”最火,可这俩游戏只能一人优哉游哉划鼠标,一人吭哧巴拉按键盘,不知道有没有闹过不愉快。后来,宫玉家中卖海鲜,营养好,长到一米九多,还人模狗样当了警察。

    这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有什么比电脑更好玩,有什么比网吧要人快活,这都是梦见猪蹄,啃自己脚般的蠢问题。尤其网络游戏的兴起,这是伟大的互联网浪潮给予90年代生人最大的恩赐,我们痴迷了,我们把青春的热烈都投入了我国浩浩荡荡的互联网产业发展的浪潮中去。上下学路上,学校课间,学生们不竭的心智、热情都用于讨论游戏。这使得学生快速成熟,快速脱离了无趣低幼的玩闹,像从前青年投身于革命一般,我们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那时候我们美丽巷的一群没在一个学校,但放学后同在网吧奋战却叫我们更紧密、更团结。尤其周六周日,省下一周的零用钱,在网吧就是该大肆挥霍,我们也是那时候偷偷通宵,偶尔叫家长抓个现行。再到今日,我很难对什么游戏投入热情,一切都是巫山云雨、沧海桑田,再没什么那样好玩了。

    十三四,是一个个混小子满身能量最炽的年纪,若有什么能与打架、游戏相较的,怕是永恒的主题——性。男孩子那时候开始注意女孩刚隆起的胸,以及从各种角度窥到的裙底内裤。美好,教人心驰神往。也是那时,“撸管”成了人人偷偷尝试,却又都不太愿承认的行为。伴随互联网而来的除了游戏,还有日本的教育片,谁要是无意晓得了个网站,奇货可居,能搞到些好处。我们美丽巷的几个人团结,有好东西不藏着,我头一次完整接受视频教育就是在我们邱姓好友家,片名实在不好启齿,但这个片名在一段时间内天天被我们提起。也有尴尬的时候,我一日去于姓好友家,就发现他被他爸查得了秘密,我也就一同被批评教育,又是好笑,又是尴尬。

    这些青春中,我还住在曾经的家里,也还在美丽巷里混着,我不记得美丽巷有多少变化,我也依然会吃“līn”饼。再后来中考成绩无故少了好多,我无奈下被我爸安排去了老家县城高中,与美丽巷远了,许久回来一次,和我美丽巷的发小们也远了,我的网络游戏生涯竟也早早结束。那时身上的时间依然很快,大步向前,叫我不能去体味期间,我怎能意识到许多东西在我离开后也背向相驰。

    到我大学一次考试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涂错了答题卡,我中考少掉的分,终于知道他们哪里去了。这也像一个诅咒,我的学生生涯中成绩再没好过,浑浑噩噩。这是题外话了。

    高中后,我去了陕西,越来越远。我在匆匆疾行的时间里把许多东西暂且忘记了,那么多新奇的景象,叫不到二十的人怎能扭脖子向后呢。

    一两年后夏天,回了大连,本来跟我妈说下午去姥姥家看看吧,又另有什么打算,说,晚上吧。也就是这下午,我身上的时间不似那么快了,我好像明白四季不会再囫囵一整个过了,而时间在一些人身上终究是慢了再慢,缓了再缓,不肯,也不能再走了,我姥姥死了。

    那两年是大连气候开始变化的夏天,气温把没经受过炎热的大连人蒸得昏昏沉沉。我在昏沉中头昏神迷,跟着人群去了火葬场,哭了哭,又跟着人群去了旅顺的墓,又把姥姥哭了哭。记得在人群中,我忽然找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该站哪,坐哪,只觉得我和我自己间隔了什么。我也没再多看美丽巷,觉得身上属于这里的时间都走光了,到头了,回了陕西。

    再过几年后,我来了北京。我的时间在北京用掉了一些,没那么快了,我能把目光投向身边稍长时间了。但这里的空间却没有哪块能轻柔地承住我,这里太快了,人身上的时间也快,城市的时间也过得快,叫我处处不敢下脚。

    去年年末,被一朋友喊回老家搞些小生意,在老家县城里呆了几个月。期间我回了大连,我不得不去美丽巷看看。

    这里变了。我曾以为美丽巷大得出奇,处处角落都有全新“大陆”,然而我并没有长高多少,它却怯生生缩成这样,好似两步便能横跨。所有的花坛也都消失了踪影,停满各色汽车,楼墙被翻修,贴了砖,像孩童硬套上大人衣装,臃肿尴尬。姥姥家也被改成商铺,门向院外大街开。我在院中走了一圈又一圈,怎么这么快呢,你不是能叫一群孩子能玩一整晚捉迷藏的大院子吗。

    我的发小们也多不在美丽巷了,这里住的,我都不认识了。

    我发不出声音,望着矮小的楼,我知道,从我身体流掉的最初十多年,他们再不肯为我作证了。美丽巷也终究会成为一段影像,一张照片,最后只是个概念。

    我记得一个夏夜,我们很小,在路灯下我们搞起了比武大赛。大人们磕碰一下,就叫叫嚷嚷,小孩们身体好,拳脚无眼,也没见谁被打坏。再说既是比武,拳脚下见高低,虽说不能控制好“点到即止”,但技不如人,受了伤也无怨言。我那晚一个扫堂腿,标标准准的扫堂腿,把我的对手扫到在地,一时间风光无两,傲气凌然,大家笑笑,很开心。

    还一次,是和我于姓朋友在院里溜达,身边还有个谁,忘记了。我拖着一根树枝倒着走,三人聊着,一下,天昏地暗,我栽倒下水井中。后来连滚带爬上来了,丢了一只鞋,骂拖走井盖的,大家立刻把这事传得尽人皆知,我丧眉搭眼,后来还是忍不住依然和大家笑在一块,很开心。

    这些是我勉强捕捉到的,关于美丽巷的片段。

    我今年夏天在北京,这里比大连热多了,我在一家饭馆看到糊塌子这名字挺奇怪,点了一份。我咬了一口,叫我怎么相信,这就是“līn”饼啊,要我怎么吃第二口。

    我不敢叫时间那么快,要慢慢的,再慢点,让我慢慢地,一点一点把这饼吃完吧。


    2017.08.13  凌晨

    *

    后叫院内发小帮忙拍个楼牌照片,才又想起,院子里有两条东西向的、被命了名的路。

    一曰美丽,一曰美春。

    图片来自 百度地图 “美春巷29号”楼牌 图片来自发小“老马” “美丽巷29号”楼牌 图片来自发小“老马”

    当然,我认识的院子并不是这个样子。它要年轻不少。

    后方面饼为 [糊塌子]前方为 [炸酱面] [炖吊子]

    这是北京方庄饭馆“一碗居”吃到的,味道还可以,尤其“糊塌子”,外形基本相似,口味和我姥做的“līn”饼基本无异。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关于美丽巷的一些记忆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xajsr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