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我顶着一副熊猫眼站在柜台前哈欠连天,李阿姨询问后得知原因,沉默了半晌,虽没几秒,却也让我有些担惊受怕。
“茉莉,你有没有想过要留下来。”李阿姨的认真让我的脑海里又开始像昨晚一样翻滚。
“您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悬着,我是不是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常姐她可能不回来了。”
我的身体像打完哆嗦一样,从内而外的传来一股麻意,相应的大脑倒是转的没那么快了,也不知道该想什么,该怎么想。
“茉莉,茉莉?”李阿姨叫醒了我:“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的声音轻飘飘的,用不上一点力气。
“你说这常姐也是,要走就走,还非拉上你。”李阿姨在一旁一顿的埋怨,估计是觉得这样可能会让我好受一点,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还像刚才一样一片空白,只是觉得眼前有些晕眩,看哪都是白茫茫的。
“李阿姨,我有些难受,想进去躺一下,您帮我看一下柜台。”没等李阿姨的答复,我就凭着朦胧的视线扶着路过的实物进了屋。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却还是感觉整个世界在转,我用拳头狠狠的砸着脑门,直到被我砸的嗡嗡响才作罢,我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竟睡了过去。
“茉莉,茉莉。”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来了。”我喊了一句,门外的人果然安静了。
我坐在床边,揉了揉眼睛,起身开了门,是叔叔。
“孩子你没事吧,是生病了吗?叔叔带你输液去。”叔叔睁大了眼睛,额头还有一层薄汗,旁边站着李阿姨,嘴里还嘟囔着‘这孩子肯定是生大病了。’
“我没事。”不管怎样,这个时候我都应该微笑的:“您怎么回来了,不是上班嘛?”
“这还上啥班,你也别逞强,大病小病的咱们去医院瞅瞅去。”叔叔说着就要拽着我往外走。
“对对对,瞧瞧好,瞧瞧好。”李阿姨在一旁帮着呛。
“我是真没事儿。”我安慰着叔叔和李阿姨:“就是昨晚失眠了,今天精神就不太好,刚刚那不是睡了一觉嘛,现在好多了。”我说着还跳了跳。
“真的没事?”大叔还是不信。
“是不是烧糊涂了。”李阿姨还特意的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乖乖的让她试着温度:“是不是很正常,我那就是困的,没生病。”
好不容易把他们安慰好,李阿姨也回家吃午饭了,叔叔不放心,非要给我做了饭再走:“孩子,要不你中午饭晚点吃,等我下了班回来给你做,你老吃外面的饭,没有营养。”
“没事儿,我年轻身体棒,再说了,您上班也挺辛苦的还照顾我,多不好呀。”
“啥好不好的,你跟我客气啥。”叔叔埋怨着:“叔叔现在没钱,也没法儿给你买好吃的,等下个月着,发了工资,叔叔给你炖鱼吃,好好给你补补。
“嘿嘿,那我就等着了。”
我和做着饭的叔叔聊着天,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和常太太那会儿,只是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儿,生活的怎么样。
季节开始向秋天迈进,那棵热闹的老槐树下也除了几个贪玩的孩童之外,再无他人,尽管孩子的喧闹声更加吵闹,却怎么也会让觉得更加寂寥,那棵树,也要进入寂寥期了。
一辆急救车带着让人心惊的声音驶过了门前。
我跑到门口,朝车去的地方望着,接着就陆陆续续的人们从门口探出头来寻找声源。
“怎么了吗?”我问刚买菜回来的面馆大叔。
“是杨伯,听说摔了。”大叔掐了烟摔在地上,用脚捻了捻。
“摔了?严重吗?”
“好像骨折了,年级大了,骨头脆。”说完大叔就回了店里。
杨伯年过古稀,虽说平时性格倔强又强势,可真真儿的让人想到这个年纪,也更是担心。看着驶出的救护车,我默默祈祷着。
“茉莉,怎么在门口呢。”张叔走了过来。
“杨伯没事吧,听说都骨折了。”张叔平时和杨伯走动最近,应该知道实情。
“怎么会没事啊,都这么大年级了,不过还好摔的不重,这不接走的时候医生也说了,应该没有危机到生命。”张叔叹了口气。
“怎么会摔了,杨伯走路不很是稳的嘛。”
“听人家说,是在院子里干活来着,结果从台子上摔下来了。”
“干活?都这年纪了还干什么活儿。”
“谁说不是呢,可这杨伯就是倔,他想干的事儿谁拦得住,谁敢拦。”张叔摇着头,表示拿他没办法。
也是,杨伯这脾气,有几个能镇住的?
“对了茉莉,还有房间吗?给我开个房。”张叔说起了正事。
“开房?”张叔家就在村内,怎么想起给自己开房了。
“哎,这家呀,是没法儿呆了,你还小,不懂。”问到了张叔的烦心事,让张叔又一阵叹气。
“那我先给您瞅瞅去。”家务事我也不好问,也再没多嘴。
晚饭时,叫了张叔一起来吃,介绍了李子叔给他认识,本就性格亲近的张叔在吃了李子叔的菜后变得更是亲近,李子叔也因为得到了张叔的夸赞,笑的合不拢嘴。
李子叔这个称呼是昨天决定的,因为叔叔姓李,他说他的名字太过晦涩,和他熟的人都叫他李子,所以我也就这么叫了。
饭后,李子叔有些累,便上楼休息了,剩下张叔和我,在一楼的休息区里喝茶聊天。
“我听镇里人说,您之前是位手艺很好的木匠。”我喝了口热茶,一股暖流顺着肠子,热过了心和胃,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成了喝茶的那个人。
“咳,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叔摇摇头,笑的有些苦,我这才注意到我提了不该提的事,我连忙道了歉,张叔摆摆手,不再说什么。
我看着张叔那两条空荡荡的袖子,月光照的好像那里依旧是饱满有力的臂膀,骨筋凹凸有力,手指粗长灵动,那本是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现在却是这般的空当无踪影,看着张叔眉梢的皱纹,这半辈子该是经历了些苦楚吧。
“你这老头子!这么晚了不回家,在这吵人家茉莉干什么!”张婶儿一脸的怒气,却也因我在场收敛了不少。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你不是闲我在家碍事嘛,你管我在哪。”张叔一副小孩发脾气的样子,扭着脸不看张婶儿,张婶儿有些尴尬的看了看我,见张叔还是不给台阶下,有些无措起来。
“张叔,我忘了跟您说了,您的那间房已经有人订了,好像人家今天晚上就到。”理由虽然有些蹩脚,却也是个方法。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粗心,这都能搞错?”张叔埋怨起我来。
“你别说人家茉莉,小小年纪的能撑起这个旅馆得多不容易,你不帮着点还说人家,你这长辈怎么当的。”张婶儿打着圆场:“赶紧回家,别给人家添乱。”
“怎么弄错了呀,也不看好了。”张叔边起身,边小声嘟囔着,抬眼看我不是,不看我也不是,就这么糊弄着出了旅馆。
看着他俩在道上还在闹嘴的样子,想起刚刚那一副三人演戏的场景,还真是有趣,我笑着收了茶,也准备关门。
“等一下。”
果然,谎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请问还有房间吗?”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文质彬彬的站在门口。
“有的。”我开了门,让他进来。
“那就好,要五间。”男人说着就拿出一叠身份证和钱包。
我开好了房间,给了房卡:“其他人是要等一等才来吗?那就只能先给您一个房卡。”
“行,估计今晚会回来3个,明天上午回来1个,您给多看着点儿。”
“恩。”我点点头。
男人上了楼,带着一副疲惫的模样。
我重新开了门,坐在休息区,打开电脑,开始今天的工作,顺便等等要回来的人。
我一点也不好奇会有一份骂我的信躺在邮箱里,我都已经懒得去点它,直接就忽略了。审稿审了一个多小时,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脖子,看着表上的指针‘哒哒哒’的移动着,都快12点了,怎么还不见人来。
闲得无聊,也就点开了那份信,本以为会和以往一样的内容,这次却被仅仅几个字吓的一身冷汗。
“她死了,你开心了?”
我看着这几个字愣是生生的顿了半分钟,那个‘死’字额外的刺眼,让我心生恐怖,不敢直视,我拿起手机,找到号码,差一点就按了拨出键。
我打过去要说什么呢?
刚刚还心沉千斤的我被这个问题弄的心空荡荡的,这才是最可怕的感觉吧。
“你好。”
吓了一跳的我惊恐的看着刚进门的三个中年人,他们也被我弄的有些奇怪:“吓到你了吗?”
“没。”我平静下心情,关了电脑,可心脏还是‘砰砰砰’的跳。
“有一个叫杨怀的已经给我们订了房间。”其中一个矮个子的男人说到。
“恩,四间房,这是房卡。”我递上。
“哦对,明早还有一个,你别忘了。”矮个子的男人分了房卡,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我。
我点点头表示记得,三个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上了楼,我也关了旅馆,进了房间。
我拿起手机,调出那个号码,可怎么想也不知该以怎样的理由拨出去,只剩下‘自责’这两个字堵在喉咙处,让我夜不能寐。
我这个人,只要不是刻意要选择记住的事情,一般都会在短时间内忘的差不多,可这几天我却被每天所犯的低级错误而提醒上千遍:她死了。虽在忙碌的时候大脑会选择临时的遗忘,可那股气,却始终不曾下咽,这种感受也在一遍遍的提示着我:她死了这件事,还未完。
连续几天我都被这件事纠缠的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吃不下,就连勉强的安慰下李子叔和李阿姨我都不愿意去做,心里沉闷的像是积了好几层云,黑压压的,满是。
最后我还是听了李子叔的话,坐上了回去的火车,我靠在窗边,看着眼前飞逝而过的景色,想起李子叔的话:“如果你不确定要不要去的时候,那就去。”
现在的我,心里充满了胆怯,太多的未知等着我,也有太多的已知让我更加想要退缩,我只能靠着分散注意力来让自己在火车停站的时候不走下去。
旅馆暂时交给了李阿姨,她还叫了两个姐妹来帮忙,说是怕我回来的时候出什么大差错,我摇摇头,对她表示感激。
旅途经历了14个多小时,我就这样一直坐着,眼看着窗外的景色换了一拨又一拨,大概是这样的时间太过漫长,让我一开始有些颤抖的心也慢慢的平静了下来,我想出了此次回去所有的最坏场景,在这期间也都变得可以接受,所以当我下了飞机,脚踏上这片土地时,我打出租房的手势和上车后报地址的从容让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归来的学子,而不是满身罪行的孩子。
我订了间旅店,把行李收拾好后,直接去了当地的墓地,问了工作人员也没有找到她的墓碑,才硬着头皮上了家门,本已觉得是已做好准备的状态却在这时变得萧然无存。
我抬手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又敲了敲,才听见屋里传来应门的声音。
我站在门外,紧张的有些发抖。
“谁呀。”门开了,老人家竟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读不懂那应该是惊讶还是惊喜,也就不逼着自己再去确认。
“爸,我回来了。”说这话时,心里一阵的恶心,像是当初豪言壮志要发大财的人现在一无所有的回来了,满是狼狈不堪,还要见人笑脸。
“回来了。”他的语气像是逼着自己承认了事实,顿了顿,才让开了空间,让我进门。
家里的装饰倒是没什么变化,我站在沙发旁,生分的不敢坐下。
“坐啊。”爸爸语调平静,还给我倒了杯水。
“谢谢。”这样的相处方式,让我不想再说出‘爸爸’这两个字。
“鸢尾上班去了吗?”我喝了口水,想让空气不那么尴尬。
“恩。”爸爸坐在对面,擦着眼镜,不看我。
这样的感觉倒让我有些大胆:“她呢?”
我没敢抬头看爸爸,是不想让那些我早就已经预料到的表情再一次击退我。
“至少我应该给她鞠个躬。”我控制好表情对上了爸爸的眼睛。
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懂他迟迟不说话的原因,我尴尬的移开视线,喝了口水。
“她在屋里。”爸爸起身,我也随着去了卧室。
她被困在一个12寸的木质相框里,没有微笑,只是抿着嘴,头发随意的别在耳后。
爸爸给我点了三柱香,我接过后,鞠了三个躬,心里也没有想着说一些话,就这么拜完了,插上香才想起来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自杀,喝药死的。”爸爸出了屋。
我真想扇自己一巴掌,我明明知道她早已病重多时,但竟没有想到,她已如此备受折磨。
我出了卧室,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本以为爸爸会问一些我的近况,只是我们之间除了沉默,什么也没有,我看了看时间,来了还不到10分钟,只是这般场景……算了。
“我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说这话时,我才发现我是空着手来的,瞬间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这一趟,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恩。”爸爸没有留,倒是起身要送我,我没有推辞,因为我知道他只是客气客气。
我出了门,下了楼,上了出租车,心里才算是放了下来,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打闹,也没有迎来积满怨气的怒骂,更幸运的是没有遇到鸢尾。
我拿出手机,开始查着飞机票,这个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呆。
本来是开了一天时间的旅馆,现在行李呆了不到2个小时就被我退了房,打了车直奔机场。坐在等候大厅的时候,心情虽未转晴,却也放松了不少,我刷着手机玩,等着检票。
“茉莉?”最怕的就是遇上熟人。
“赵医生。”我应着声,赵医生很高,目测至少要185,修长的腿和白皙的皮肤,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无论何时都是一副笑脸的样子。
“好久不见,瘦了。”心理医生就是有即使俩人不熟也能很快让你很舒服的适应聊天的办法。
“是吗?还好。”我礼貌的微笑着。
“这是要去旅行吗?”赵医生的声音是浑厚中透着慵懒,让听话的人会有一种这是好久不见的朋友的感觉。
“算是吧。”我不想多解释。
“恩,多出去走走总是好的,你应该还有我的联系方式吧,生活中遇到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不收费。”如果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不是同样的对我展现他的这般友好,面对这句话,任谁都会以为他是在追我。
“恩。”我点点头,赵医生也说了再见。
半年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将那个手机也留在了这儿,那些只会让我难过和悔恨的东西,我才不要把他们带入我下一段的生活。所以这次回来,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个想法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吃惊的发现,原来这个想法早就埋进了心底,我没办法将它讲出来,是因为我对这个地方逃避的还不够,可能是离开太久了,多少的回忆会掩盖一些真相,以至于我搞不清自己的方向,现在好了,真正的来了一趟,感受了两个小时的这里,足以让我不停下脚步回望。
下了飞机又转了火车和汽车,到旅馆时已经入夜,见我这么快的回来,李阿姨还有些奇怪,我笑着解释了一番早就想好的说辞,李阿姨才放心的回了家。我回房间收拾了行李,又在柜台前匆匆的看了看入住记录,没什么大的问题,我才关了旅馆的门,准备入睡。
我早就知道我的邮箱里会再次出现一份不堪入目的信,我凭空想象着都能知道她的那副尖刻的嘴脸和恨不得吃了我的心,想到这里,心里还小小的庆幸了一下,还好我时间去的正好,这一趟才算平安无事。
天亮醒来,打开旅馆的门,让阳光顺着台阶照进门槛里,风越来越凉,却也让人因此精神了不少。李子叔到了九点要出门的时候才起,看到前台的我还怔了一下,之后就问我几时回来的,还埋怨自己睡的死没听见动静,让我没吃早餐,我摇摇头表示没事的,可李子叔临出门时,嘴里还念叨着‘怎么会睡这么死’,还真是一个操心的人。
我走之前那天晚上来的客人现在还没有离开,一次和张叔闲聊,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杨伯的五个儿子,这次回来一起轮流照顾住院的杨伯,顺便想说服杨伯跟他们去城里住,但好像碰了一鼻子灰。
“杨伯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这要是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更别说这五个人了。”张叔最近常来陪我聊天:“不过杨伯也是好命,他这五个儿子在城里个个的有钱有名声,还挺孝顺,可杨伯就是不领这个情儿。”
“人老了,哪还愿意动地方。”我给张叔倒了杯水,带根吸管。
“也是,杨伯这辈子都在这儿,老了老了,离了家哪还受得了。”
我笑笑,没有多说。
家这个字,我在这个镇上是见识过的,户户相识,人人相亲,以善为始,以友为终,这里的人太过慷慨,愿意接受任何模样的你,这大概也是我不愿意走的原因吧。
现在的我有了一颗想要留下的心,自然生活下去的心气儿也变得不一样,我开始盘算着怎么扩大旅馆的经营途经,当我正在研究怎么在网上运营宣传时,常太太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男人一起,满面春风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面对常太太的回来,有种心里满满的辛酸苦辣都被掏空了的感觉,我知道拥有它们的时候我不好受,可是失去它们只剩下躯体又有什么用。
我把这不到一个月的流水和旅馆情况和常太太做了交接,她说为了感谢我,决定将我原来住的那个房间送给我,还拿了一些钱硬要塞给我,我推辞了好久,可还是扭不过常太太,要下了那个房间。
随着常太太的回来,我突然就闲了下来,每天在屋里一遍遍的刷新着邮箱,等待着工作,李子叔因为常太太的回来也不再动用厨房,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交了房费,还买了一个电磁炉,一个锅,每天早上准时叫醒我喝粥,也托李子叔的福,早起的我,一天的头脑都是清醒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不同的是,我有了这件屋子。
这件屋子是我从网上团购的,当时在机场赶着时间就随便订了一间,来了之后看着还不错,也就没再换。屋子不大,也就50平米,一个卧室,一个独立卫生间,屋内有一个双人床、一台电视、一个空调、一对桌椅和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虽然东西没多少,一个人却也够用,也就不奢求什么。
晚一些的时候,去了很久没有去的海边,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我穿着厚褂子却也还是冻的鼻头发红。这片海我看了很多次,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看不仔细。它懂看海人的心情,所以有意营造出心境的气氛,今天是湛蓝色,明天又是浅灰色,他是怎么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面对大自然,我的无知和愚钝总是那么的无所遁形。
同往常一样,我喜欢在礁石一代坐着看海,沙滩虽离我不远,却漫无边际,所以即使沙滩上有些动静,我也只是远远的眺望,看不懂一二,可海里,我还是看得清的。她穿着蓝色的上衣,乌黑的长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堪,可她始终不去顾及,直到海水没过腰部,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衣。
“救命啊!有人跳海啦!”我大声的呼喊着,却被海风埋没,我边跑到沙滩上,边朝着道路上寻找人影,天近黄昏,高出沙滩的道路变成了一条笔直的分割线,与对面的海平线一般,望不到,什么都望不到。
“你快回来!”我站在海边,海水已经将我的裤脚打湿,可那人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海水已经快要没过了她的胸部,我的大脑丝毫不给我任何可以思考的空间,我大步跑向海里,却怎么也赶不上她的脚步,我边擦着拍打在脸上的海水,边确定她的方位,直到我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我抬头望去,只看到了一面淡蓝色的浪,离我越来越近。
水浸没我的时候,世界就安静了,我混在水里,动作和心跳都慢了半拍,周围全是被刚刚的那个浪打出的白色小气泡,弄的我眼晕的不行,等全部赶走他们,眼睛又干涩的再也睁不开,我强忍着水的浮力,让自己的身体平稳了下来,睁着眼睛,望着周围,是碧绿色的水,不是以前看到的湛蓝,不是灰暗,是碧绿,像一块纯色的翡翠,颜色从白,到青,再到绿,就满是绿了。
我以为我就这么走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李子叔趴在床边睡着,我没打扰他,鼻子里的氧气管弄的我痒痒的,我抬手摘掉它,发现自己还输着液,旁边的两个病床上都是空的,窗外的树枝也光秃了。
“茉莉姐你醒了。”百盏提着保温饭盒进了病房。
我还来不及提醒他小声一点,李子叔就已经醒了。
“茉莉,啥时候醒的,你看我,这点事儿都干不好。”李子叔自责的打了自己一巴掌:“你先看着你茉莉姐,我去叫医生。”李子叔的眼睛满是红血丝,怕是因为我,没有睡好觉吧。
百盏把饭盒放到储物桌上,坐在一旁:“茉莉姐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干的说不出话来,我硬是想挤出些声响,却恶心的想干呕。
“不急不急。”百盏忙着给我倒了杯水。
我抿了抿嘴,急切的喝光了。
医生和李子叔正好回来了,医生拿着听诊器在我身上按了几下,问了问我感觉怎么样,说是没什么大碍,明天再输瓶液就差不多了。
李子叔点头哈腰的谢着医生,满脸的笑容。
吃饭的时候,才知道我这一睡就是两天,李子叔请了假陪我,百盏负责送饭,常太太为我付了医药费,李阿姨还为我擦了一次身子,有时觉得自己真是要感谢上天眷顾,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身边围着这些人,还命硬的活了下来。
“你这孩子也是,这么小的身子就往那海里扑,要不人家周老板看见,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李子叔的埋怨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住院的原因。
“有人跳海了!”我这才想起心里那件火急的事。
“我知道。”李子叔在一旁削着苹果,回答的有些镇定。
“那她救上来了吗?”
李子叔没有回话,专心的干着自己的事,看着他的脸上就这么突然的没了表情,我便知道她可能凶多吉少了。
我出院那天,碰到了凰儿一家,凰儿的爸爸,也就是周老板,还有她的妈妈和弟弟,唯独没有凰儿,他们一家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凰儿的妈妈一直抽泣着。
“这是怎么了。”我问身边的李子叔。
“我也不知道。”李子叔头也没抬,扶着我就往路边走。
我也没在意,想着等下次,再登门道谢。
回去的路上,李子叔一直沉默不言,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我追问再三,他也只是摇摇头,不做声。我索性作罢,坐在车里,看着车外,这天阳光很好,像是能在清澈的空气里看到它的组成,只怪那片惊心的白色,让天,黑了。
我知道了真相后,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比死还难受的感觉,像一个谁也抬不动的石头,狠狠的压在它之上,越是有人要来搬开,它越是用力的压着。我心里的石头,好像越积越多,压的我几乎都没有了感觉,我用拳头不断的锤着胸口,才让自己有意识的大口呼吸,以保持生命的迹象。
“原来他们去医院,是去看凰儿的。”我有些失声的跪在地上,我能听见我的喘气声有多厚重,连另一个生命的呼吸都要来了一起吸进,呼出。
“我就是怕你这样才没敢告诉你的。”李子叔蹲下来,轻抚着我的背:“孩子,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我爬在地上,用头抵着地面,握拳不断的锤着胸口,泪水圈在眼眶里,我没有资格流泪:“如果周老板不是救了我,而是救了凰儿……”
凰儿家很快就摆了灵位,我在楼上都能听到那个院子里人们哭泣的声音,我一直在屋里,不敢想象那个灵堂的样子,可满耳的哭声却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我,凰儿没了,凰儿没了……
晚上,我才来到凰儿家门外,他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头两边挂着白色的灯笼,我站在门口,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正对着的牌位,牌位在一张木桌上,顶着一朵白布花,我看不清上面的照片,却觉得她在笑,笑我怎么这么晚才来,笑我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凰儿,你什么时候也这样调皮了。
我走进灵堂,时间的关系,就只有周老板穿着白衣,跪在一旁,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一直低着头,无力的蹲坐在垫子上。
“我来看看凰儿。”我开口后,眼睛就红了,我连忙咬着牙,抑制住自己。
周老板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愣了个神,起身给拿香,可能是跪的太久了,周老板起身的时候有些踉跄。
我接过香,跪在了凰儿灵前的垫子上,这下看清了照片上的她,和我想的一样,她在笑,露出那两颗虎牙,将眼睛完成月牙,扎着双马尾,可是颜色好冷,这样应该有阳光照射的场景怎么能这般清凉。
我举着香,拜了三拜,插在了香炉里,回头看到周老板一如我来之时的姿势,我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我看着灵堂的四周,满是烛光,可凉风不断,光苗势头不是很足,还有一些早已熄灭,我从案桌上拿了新的蜡烛,借着火,点燃了灭烛,然后跪坐在周老板身旁。
今晚,我想陪着凰儿。
周老板没有赶我,也没有询问,只听到了一旁的他叹了口气。
“周老板,您忙了一天了,去休息吧,我陪着凰儿。”我没敢看周老板,一直望着灵位上的凰儿。
“谢谢。”周老板吐出了这两个字,就再也忍不住的掩面哭了起来。
一旁无措的我,只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连一声‘逝者安息,生者坚强’都说不出口,就这样尽量平息着心情,听着树叶嗖嗖。
那晚的天,我是看着它变明的,从黑色,到深蓝色,再到浅灰色,最后是淡蓝,好几朵云飘过,竟长的一模一样,还是它根本就没动,一直呆在哪,只是我以为它动了。
周老板起身叫我吃早饭,我拒绝了准备回去,恰好碰上了早起的周太太,她的黑眼圈很重,凉风就着泪痕,将脸蛋吹的有些起皮,周太太站在原地看着我,张口又闭口,眼里的泪水又开始往外冒,我知道她是在埋怨我,我站在原地,强忍着泪水,低着头,等着她的打骂,可她偏偏哭的大声,却绕过了我,我记得刚刚她眼里的恨,她嘴唇上的颤抖,她紧握的拳头,可这却偏偏一样没落在我身上,她咽进肚里的东西,才是压的我无法翻身的罪。
回旅馆的路上遇到了张叔,听了两句安慰的话,便匆匆走过,包括张叔,那些以善之名来抚慰我的话,全都变成了利箭,一支一支的戳在我的心上,不断提醒着我的身上又背负了一条人命。
“要喝杯茶吗?”
不知不觉的回到旅店,和常太太一起回来的那个男人和我搭了话,他的声音很浑厚,又温和,听的让人舒服的很。
“我们从外面带回来的,还不错。”男人淡笑着,提着碎花的西式茶壶,示意我也一起到休息区。
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沉重也跟着放了放,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也确实是渴了。
我坐了下来,那个男人只是对我微笑着,却什么也不说,认真的倒着茶,用的茶杯是和茶壶配套的,精致的很,但装不了多少水。
“尝尝。”男人客气的用了‘请’的手势。
我用了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就是杯沿拿起了被子,第一口烫的唇尖有些发麻,却满口留香。
“这是什么茶。”我放到鼻尖问了问,有点像茉莉的味道。
“茉莉花。”男人放下茶杯:“听说你也叫茉莉?”
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我怎么能配的上这种香味。
“很好听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男人的语速很慢,搭上清晨的阳光,让人想睡觉。
“我自己起的。”我放下茶杯:“不太喜欢以前的名字,就自己改成了这样。”
“喜欢茉莉花?”男人翘着二郎腿,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
“没有,就是随便起的。”反而我做的想一个小学生一样端正。
男人点了点头,拿起了茶杯:“喝啊,要趁热喝才好。”
我看着男人仰头喝了茶,不是品,就是当作水喝一般。
“我先回去了,谢谢你的茶。”我起身要走。
男人也没留,站起了身,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个子可不矮,一下挡住了撒在我身上的阳光。
“昨天回来的仓促,也没正式介绍过,我叫陆炎,是常太太的外甥。”男人伸出手:“28岁,应该比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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