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逃》

作者: 林伽 | 来源:发表于2018-09-03 02:02 被阅读50次
《潜逃》

酒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一到秋天,过路的老汉们就少了。他们怕冷,但我怕热,怕酒糟蒸湿的汽,我得了风湿,阴天的日子里我一边腿疼一边卖酒,当然,我自己也喝,常常醉倒在垆旁。

天没亮我生火的时候来了四个差人,手里提着戈,说,别生火了。跟我们走。

为什么?

征夫。

为首的差人说,大王下令征民夫,要筑坝拦截了大江,上游的楚国闹瘟疫,人死了不少。他们就往河里扔。死人们顺流而下,到了我吴国,不拦住那些死人,我们吃的水也会有瘟疫。

我说我有风疾,脚不方便。

他们说,你选吧。脚不方便还是死。

我选择了前者。

江边上挖了一个巨坑,已经堆满了上游扔下来的死尸,有的浮肿而且发青,有的已经彻底烂掉了,只能捞上来腐肉的泡沫和残肢。他们正在挖下一个坑。很多人在河里浮水过来,往江边扔死尸。我看了看他们的样子,断定他们和我一样。差人们用木栅和沙袋筑了关河的坝,前面的栅栏用来拦尸,后面的沙袋把水滤清。大臣们并不愚蠢,这是我从来没料到的。

我和差人们站在一片腐烂的人肉大泽边上。他们说,你去捞。然后就走了。

我没有动。一个拿着戈的差人回头用戈朝我用力一捅,我感觉到后背被扎进去了两寸长的利刃,然后他拔了出来。忽然觉得有热水从那口里流出来。我朝后背一摸,全是血,然后才感觉到疼痛。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淌进了这腐尸的大泽。

晚上我把消息告诉了我的女人。她说:只要你不死,就是好的,不然我们就得一起死。

我觉得她说得对。

从这一天起,我不卖酒了。在江边成为了一个淘腐尸的河工。每天早上,就会有差人来,押我去淘河。因为我腿不好使而且背上刚刚添了伤口,河工们对我还好,没让我去浮水。每天我的工作就是站在浅水里,从浮水的人手里扛过尸体,扔在河边早已掘好的大坑。每天还可以分到几升粮食。时不时就有死尸从上游漂过来,有死了一些时候的,也有彻底腐烂了的,男女老少都有。尸体们都没有衣服。有的已经鼓胀并且裂开,脏腑和粪尿化作一团浮沫一起流淌过来。水成了黄绿色整个江被尸体和粪尿污染,流淌着,像一条屎尿形成的河。我们都希望漂下来一些烂得比较狠的尸体,因为它们比较软,方便捞。新一些的尸体比较难收拾,它们的肢体有时会卡在木栅上,我们就得砍断那些肢体,再把它们背上来。有时这些尸体的肢解工作由我来完成。我毫无使命感地把它们剁成一块块,再扔掉。一开始我难以忍受这股腐肉的瘴气,吐到胆汁都出来了,还得强忍着从浮水的河工那接过尸体往岸上扛。时间一久,我竟然也习惯了。或者说,我已经闻不出来什么东西不散发着这种气味。有时候我从活人身上也闻到这种不祥的气息,就暗忖他也离死不远了。奇怪的是我闻不到自己身上有尸体的气味,但是每次我捞了一天的死尸,回到家她就把我的衣服脱了烧掉。她说,我身上有死人的腐臭。我没有衣服穿,就光着身子去淘河。这样一天下来,我反而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着尸臭。

其实河水是怎么也滤不清的。被木栅和沙袋滤过之后的河水仍然臭不可闻。吴国的用水都靠这条江,洗衣做饭,总要用江水。于是整个吴国开始散发出腐尸的恶臭,每一餐饭,每一口水,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仿佛吴国正在腐烂。但是作为河工的我们已经不在乎了。我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女人早上给我包的绷带,到了晚上就得连同脓血一起揭下来,否则伤口会蔓延得更大,我隐约觉得我和那些河里的腐尸差不了多少,区别只是,我是一团会动的腐肉。我女人每次看到我背后的伤口就落泪,吃一口饭就开始呕吐,她越来越瘦。我劝她无论如何也要吃点东西,可她说实在吃不下去,有尸臭味。我也没有办法,只有自己把饭吃掉。

近日风传几个城邑已经有了瘟疫,正在大批地死亡。我们没有离开过河岸,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也不关心。督工的差人们不许我们多说话。死亡这个东西看见得多了就不会害怕,甚至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怕,不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我不在乎。仍旧喝着有腐臭的水,吃着有腐尸味的饭,背上的创口已经越来越严重,甚至生出蛆来。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如果有人问我想不想死,我会说,我不知道。我仍然要每天去河边淘河,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河水一天比一天寒冷,我发现我的腿不再感到疼痛,它已经被冻麻木了。

有一天回到家,我发现女人不见了。她离开了家里,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她什么都没有拿。于是我猜她是受不了这无处不在的尸臭,或者仅仅是怕死,怕我死,或者怕她自己死。反正她不见了,但令人欣慰的是她不见了总比她死了要好,我想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从那天起,我的屋子就只剩我一个人,生火,做饭,烧开水。我感到孤独。比起孤独,我背上的伤和麻木的腿简直不值一提。我开始想念她,每次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叫一声她的名字,再无可奈何地在黑夜里独自生起火来。有几次从梦里醒来,发觉枕边全是泪水。

于是我疯狂地想喝酒。喝酒可以解乏,可以暂时把痛苦忘掉,可以驱逐脑海里她的幻像。家中的酒早已被差人们充了公。因为她走了,我每天都会剩下一个人的口粮。酿酒是我最熟悉不过的事情,我用她那份口粮给自己酿了一瓮酒。等到开坛的那天,我掀开瓮盖,尝了一口就吐了,那酒散发出河水里腐尸的味道。一整晚我躺在火边,一动不动。

天亮的时候,我长叹一声坐起来,等着差人来,押我去河边上工。路上我忽然想到逃跑。可是督河的差人们看守森严,在他们眼皮底下我不可能跑得掉。我想浮水到河对岸,可是对岸也还是吴国,另一个城邑的淘河工们在那边劳作。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装死。把自己装成一个死人,然后跟那些腐尸一起被捞上来,然后扔进新挖的大坑,那时我就有机会逃跑,远离这片腐烂的国土。

我判断从装死到扔进坑里需要一刻的时辰,从那天起我开始练习闭气,把头埋进冰冷的河水里,屏住呼吸,直到忍受不了为止。我越来越会忍耐,这样过了两个月,我终于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屏息一刻钟,于是我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装死,并且逃跑。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浮水捞死尸的工人这天没有上工,有人说他死了。我不太信,就去问督河的差人,他说那人确实死了。我就说,那么我去浮水吧。督工说,你会么?我说,会。他说,你的腿有风疾。我说,现在它已经不痛了,就让我去吧。督工有些迟疑,可我已经下水了,我别无选择。

我扶着木栅,沿堤往河水深处游去。不远处正漂来一具尸体,我伸手去抓住那尸体的手臂,用力往回来拉,却没抓着,它卡在了木栅里。我潜了下去,想把它扛上来,这时再假装溺水。在混沌的河水里,我终于摸到了卡住的肢体,并把它从栅栏里弄出来。没想到这具尸体膨胀得如此沉重,刚离开了栅栏,借着水流巨大的冲力把我那条患了风疾的腿卡在了栅栏里,我想摆脱它,推开了又被河水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拼命想昂起头浮出水面呼吸,那具尸体在潜流中仿佛又活了过来,死死缠绕着我。我屏着气息,眼看一刻钟要过去了。那条被卡住的腿麻木不仁,不听使唤,我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耳鸣,到后来我失去了知觉,渐渐沉向河底。我想我这次必死无疑。

没想到我重新醒来了。我睁开眼,看见被云笼罩的天,己经是黄昏。我躺在新挖的坑里,四周都是打捞上来的腐尸。我成功了。我想动一下,却发现动不了,看了一眼我的身体,他们已经把我肢解了,我的手和腿不知去向,我想说话,但肺里还有水,说不出来。坑边上有人往尸堆上浇了油,手中擎着火把。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我用尽全部力气,想发出一点声音。我看见那支火把从我头顶飞过。

村里人在晚饭时听见河岸那边传来屠宰牲畜一般的绝叫。

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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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苏简Anne:从始终怀有的希望里结出的绝望最让人绝望。读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噩梦,想快点醒来。
  • 娟娟新月:好文👍👍👍
    娟娟新月:@林伽 😊
    林伽:@娟娟新月 谢谢你:stuck_out_ton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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