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教育,石泉村的人更看重一技之长。所以初中毕业后,女孩子们有去学理发的,也有去学做银活儿或裁缝的。当然,像马晓燕那样去纸箱厂找个班上的,也不在少数。至于男孩子,可选择的范围相对而言,则明显要宽广许多。比如去饭店做个学徒,或者开个车,学个汽修什么的。不求飞黄腾达,只为能养家糊口。孙绍斌也想去学开车,但最终因为拗不过刘桂珍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只好暂时跟着姐夫在店里学习炸麻花。
生活就这么一成不变地向前推进着。不听、不看,也不给他任何可反驳的机会,甚至剥夺他为此呻吟的权利。蛮横无理地碾压着他里面的激情,在沿途留下一个又一个淡然无味的记忆碎片,直到乔苗像春日里的山泉般趟过他心里的那片荒野。
孙绍斌意识到万物都在复苏。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使生命破土而出的强大力量,正在他里面如火如荼地发动着,特别是当他亲眼目睹乔苗被拥在高俊辉怀里地瞬间。他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了。
拉回思绪,孙绍斌的目光落在店门口正挺着个大肚子在装麻花儿的姐姐身上。幻想着今天姐姐和姐夫的样子,有一天会成为他和乔苗的真实写照时,他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一个人在那儿傻笑什么呢?”姐姐回过头来,眼神奇怪地看着他。
“没准在想媳妇儿呢!”姐夫边低头炸麻花,边笑着拿他开涮。
孙绍斌笑了笑,没有回答。心里暗自祈祷,希望一切能照姐夫所说的那样顺利才好。因为他已经决定一会儿下午结束后,就去找乔苗摊牌。
院子里,两只麻雀正在打架。唧唧咋咋地沿着水管跳到水龙头上,再从水龙头上飞到水桶边上,最后翻滚着落在地上。点点立刻压低身体,悄咪咪地匍匐前进。黑亮的尾巴在身后有节奏的甩甩停停,一副老谋深算的架势。
姚翠芬她们坐在窑洞门口的阴凉底下,屏住呼吸等着看戏。乔苗和乔军觉得点点不可能捉的到麻雀,姚翠芬和乔雨却一致认为它肯定能成功。于是四个人就地分成两组打起赌来,输的一方必须在天黑之前,想办法给点点抓一只麻雀。
两只麻雀吵得昏天黑地,压根儿就没留意到危险正在靠近。点点离得越来越近,水平伸直的尾巴,只有尖尖的白色部分还在左右摆动。突然,只见它朝前纵身一跃,整个身体都爬在地上,两只前爪抱在一起。
“捉住了,百分之百捉住了!”姚翠芬拍着大腿,激动地说道。
“不可能,我怎么没看到?,二姐,捉住了没?”乔军急着推了推旁边的乔苗。
“就你俩那蛇眼睛,看得见才怪!”乔雨看着那俩活宝瞪着眼睛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点点威风凛凛地朝她们走过来,嘴里叼着一对断了气儿的麻雀。乔苗站起来张着嘴巴,诧异地看着它的小模样,不敢相信这个每天晚上像个宝宝一样,躺在自己怀里睡觉的小东西,还有这般了不起的功夫。
乔苗和乔军整个下午都在捣鼓着怎么抓麻雀。他俩一开始在粘苍蝇的胶纸板上,撒了点小米和馒头屑,结果麻雀没抓着,苍蝇和蚂蚁倒是粘了一大堆。接着又把绑在铁丝上的面粉袋固定在棍子上,然后蹲在太阳底下,等着麻雀自投罗网。麻雀倒是来了,问题是它们比蜻蜓聪明太多,想要扣住它们无疑是自讨苦吃。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院子里就出现了俩'雪人',把姚翠芬她们给笑得人仰马翻。
就在这时,孙绍斌出现了。乔苗活像抓住救稻草似的,丢掉手里的杆子,冲过去软磨硬泡地向他求救。
孙绍斌一听马上起了兴致。对他来说捉麻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因此他一发号施令,乔苗和乔军俩立刻就屁颠屁颠地找来筛子、绳子和一小节木棍。
孙绍斌把绳子绑在木棍的一头,然后把它立起来,用没绑绳子的那头顶着筛子,接着让乔军抓来一把麦子撒在筛子底下。就这样,准备工作就绪后,三人便退到窑洞口,静静地等着,绳子的另一头被捏在乔苗地手里。
没过多久就飞来了几只麻雀。乔苗紧张坏了,她回过头来,紧张兮兮地看着孙绍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它们给惊飞。孙绍斌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一起等在那里。
聪明的小麻雀先是一跳一跳地吃筛子外头的麦子,然后慢慢地,试探性地靠近筛子的边缘,等到确定没什么危险发生时,这才一点一点地往里走。
“快拉呀,再不拉就迟啦!”乔军在一旁小声地喊叫着。
“别急,等它们走到中间。”孙绍斌泰然自若地回答道。
乔苗尽量压低呼吸的声音,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孙绍斌的手腕。这一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使得孙绍斌瞬间觉得有股暖流流遍全身。突然他握住乔苗的手,往里使劲一拉,木棍倒了,里头的麻雀一只飞了,另一只则被扣在了筛子底下。
乔苗跳起来欢呼着,抓着孙绍斌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手舞足蹈。乔军赶紧冲到门口,去报告姚翠芬她们这个大好的消息。就在孙绍斌准备跟乔苗告白的时候,周小洁骑着一辆摩托车停在了俩人眼前,姚翠芬跟在她后头,边走边拍着屁股上的土。
“小洁,你怎么来了?”孙绍斌有点差异地问道。
“我来取点馒头,”周小洁顿了一下,表情沉重地继续说道:“前几天被撞的那个女孩,是我小姨的侄女。明天下葬!”
“啊?”孙绍斌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姚翠芬去装馒头了,乔苗站在一旁,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对方。瘦瘦高高的个子,齐肩短发,五官精致,却难掩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给予人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乔苗知道即或不是因为高俊辉,她们也不大有机会成为朋友,因为俩人的性格反差实在是太过明显。
“需要帮忙的话,只管言语一声,我这边随时都可以。”孙绍斌说着,上前接过姚翠芬装好的馒头,帮忙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
“不用了,反正到时俊辉哥会来。”周小洁骑上车,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便掉头出了大门。
孙绍斌看了乔苗一眼,没觉得她的表情在听到高俊辉的名字后,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所以顿时感觉放心了许多。也许那天俩人的亲昵动作,只是单纯因为乔苗被吓到了而已,并非他所想象的那种关系。他瞬间为自己的心胸狭隘而感到羞愧不已。
帮乔军把绳子绑在麻雀的一只脚上后,孙绍斌重新坐回乔苗身边,几次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也许今天不是个表白的好时机',他在心里想着。随即点了根烟,就那么看着她在那里一言不发地逗弄着点点。
整个下午乔苗都觉得心烦意乱。周小洁的突然出现迫使她必须直面三人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俩的不和不是她所造成的,但这种冒似'第三者'的身份,还是在她里面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以至于她开始生自己的气,虽然她在孙绍斌面前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
乔苗打开录音机,顺手从篮子里捡起织了一半的毛衣,试着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马晓慧突然踹门而入,胳膊上挂个袋子,两手间抱着个精致的玻璃鱼缸,几条小金鱼正在里头游来游去的,甚是可爱。
“你个死丫头,我在外头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你出来应一声。真是,累死我了,感觉胳膊都快断了!”马晓慧把鱼缸放在紧挨着炕头的柜子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在炕上,嘴里嘟嘟囊地抱怨道。
“录音机开着,我压根儿就没听见你喊我的声音。”乔苗放下手里的毛衣,稀奇地盯着那几条小金鱼,回头看着马晓慧问道:“哪里来的金鱼呀?你买的?”
“我倒希望是我买的。”马晓慧坐起来,继续说道:“可惜是你家高俊辉买的,还死皮赖脸地一定要我抱过来给你。我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早晚还不得被你俩给折腾死呀!”她边说边心疼地揉着自己的胳膊。
“哈哈,谁叫你生得那么善解人意?他人呢?”乔苗难掩心头的喜乐。上次在等孙绍斌送油过来的时候,她就那么随口瞎说了一句,没想到…
“走了。”
“去哪儿了?”
“县里呀,不然还能去哪?”
“这大晚上的去县里?他不是刚回来吗?”乔苗露出一副不太能理解的表情。周小洁明明白天还说他明天会去参加葬礼来着。
“谁知道呢!”马晓慧说着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连同装着鱼食和网兜的袋子一起递给她,然后说道:“呐,还有这些!”
乔苗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马晓慧也好奇地把脑袋凑了过来。上面写着:
苗苗,我过两天回来再过去找你。前几天那个被撞的女孩儿是周小洁她们家一亲戚,我爸让我明天去参加葬礼,我借机又重提了退婚的事,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我准备去县里,东西和信一会儿让晓慧带给你。本来不准备让你知道这些的,但又怕你担心,所以…
不想让你觉得委屈,但眼下我只能先以这种方式来守护我们之间的感情,等过段时间再想办法说服我爸。想你!!
乔苗哭了。她确实觉得委屈,也确实有点儿挣扎。但高俊辉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温暖和细腻,再一次使她的心为之折服。
瓢泼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被风刮断的桐树枝横七竖八地散在院子里。乔玉生还没从窑厂回来,姚翠芬披着雨衣,拿着铁锹忙着在院子里挖渠排水。突然间一声巨响,靠近马路一侧的院墙从上到下,整体坍塌了下来。乔雨立刻冲过去把姚翠芬从雨里拽回来,乔苗则急着给乔玉生打电话,叫他赶紧回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雨势慢慢开始减弱。四个人守在屋子里,盼着乔玉生能尽快回来。姚翠芬下了点面条,大家各自心不在焉地扒拉着往嘴里送。
“猪跑出来了!”炕上的乔军突然跳着大叫起来。
姚翠芬她们立刻放下碗筷冲到院子里去看。只见两只约四五十公斤的猪仔儿,挤过猪圈的豁口,正在院子里'嗷嗷'地转圈撒野。姚翠芬赶紧跑过去把大门关上,几个人拿着扫把和棍子,开始四面八方地朝猪扑过去。乔军还没跑就先自己摔了个狗吃屎,于是独自站在雨里哇哩哇啦地哭。
猪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吓得到处乱窜,最后越过倒塌的围墙,跑到了街上。姚翠芬她们顾不得别的,吵吵着紧随其后。人声、猪声、车声、雨声…顿时充斥着整条街道。
乔苗和乔雨冲在前头,但由于没什么经验,结果猪被她俩给吓得朝乌鸦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刘桂珍和孙绍斌他们娘俩也闻声赶来,加入了追猪的行列。接着是郭帅和杨玉兰,乔苗她舅舅和舅妈也拿着大扫帚,站在路的另一头准备拦截。
猪被吓昏了,在马路中间拼了命地乱窜。孙绍斌见势不妙,赶紧上前追上乔苗,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从旁边绕到通往乌鸦谷的岔路口,就是之前乔苗被蜂蛰的那条羊肠小道。因为一旦猪逃到那里,基本上就只有跌进谷里这一个可能了。
大家手拉着手,慢慢地围成一个大圈,然后一点一点地朝猪逼近,直到它们再从围墙那里跳回院子里。这时乔玉生赶了回来。他急急忙忙地停好摩托车,拿起铁锹把猪圈豁口那里的烂泥铲干净,又往两边稍微扩了扩,好方便姚翠芬她们把猪赶进去。
孙绍斌牵着乔苗的手,俩人在雨中展开胳膊,堵在倒塌的围墙那里。虽然浇在身上的雨水冰凉,但他的里面此时却犹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崩裂之处不断涌出炙热的熔岩。
猪总算是回到了圈里,大家都长长地松了口气。孙绍斌扶着乔苗从废墟堆上下来,就在她脚落地的那一瞬间,他鼓足勇气,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我喜欢你!”
乔苗怔在那里,先是呆呆地看着他,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接着表情凝重地嘀咕了一句:“这么快就发烧了吗?”
说完她急忙朝姚翠芬喊了一嗓子:“妈,快给我们熬点儿姜汤,有人已经发烧了!”然后回头做了个鬼脸,径直朝屋里跑去,没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孙绍斌一脸懵地跟在她后头,搞不清楚自己算是被接受了,还是被拒绝了。
姚翠芬熬了一大锅姜汤分给每个人,然后又开始张罗着包饺子,准备犒劳一下大家。乔玉生还在外面垒猪圈,孙绍斌脱掉雨衣帮着擀皮儿。乔苗正在绘声绘色地给大伙儿描述整个事情的经过,说到高潮迭起的部分时,还不忘往孙绍斌的脸上抹点儿面粉,捉弄他一下。
她听到了他的告白,虽然她希望自己没听到。也知道他是认真的,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所以就只好选择装傻,想给自己争取多一点的时间去思考。因为如果拒绝意味着从此失去的话,至少现在她还可以多拥有他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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