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这样的初中女生并不是很常见。高挺,聪颖,锋锐。
锋锐是最显著的特征,毕竟多数同龄人那时都还钝涩,包括她自己在内。她原本对此不以为意,直到阿曼转来她所在的班。那年她初二,清秀的短发女生走上讲台,身型颀长,锐意十足,四十多岁的班主任都被衬托得孱弱了几分。
阿曼落落大方坐下,把书包挂在桌子边缘,视线与她对接,看着她微笑。一边嘴角轻轻抬起,让她知道她在意。
只用了一节课的时间,阿曼就想好了要和谁做朋友,第二节课上,阿曼就给她传了纸条。她看完纸条,扭头看看新来的女生,好奇得很,纸条上写着几句歌词。
课间时阿曼径直走来她桌边,俯身下来,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本子翻看,神色自若,无礼的自在。不过本子既然放在那里,已经是可以被人随便翻看的东西,所以她倒也并非真的在乎,相比之下她更在乎阿曼为什么选择了自己。班里四十多个学生,一半是女生,她俩座位不远不近,没道理会有更多联系。
“我走到座位的时候,你笔正好滚到后桌,你回头跟人笑,让人帮你捡,那笑太好看了。”
后来的一天,阿曼这么跟她说。当时风正在吹过半人高的草,草丛间生长着曼陀罗,一枚果实刺痛了她,她信手摘下一朵花。
那时她和阿曼已经成了好友,而关系是如何进展的呢,大概就是靠着那些流行歌曲吧,还有那些哲学书籍。阿曼喜欢唱歌她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会喜欢看那些大部头的生涩文字她却委实不理解。
“我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阿曼这样解释。
“它们就能帮你解决么?”她问。
阿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阿曼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长长的睫毛遮起来了。风吹过半人高的草,曼陀罗花摇摇欲坠。
那已经是初三那年的秋天,那个周末阿曼带她来了这里玩。
城南郊外,一片很大的空地上,灰褐色砖墙围起一座木材加工厂,阿曼父亲曾经在这里工作。后来工厂废弃了,大门紧闭,风与鸟兽带来种子,周围慢慢长起了半人高的草。
天空是湛蓝色的,有微风在轻轻吹,阿曼带着她在草丛间走,护着她避开曼陀罗。那天阿曼说了些自己家的事,是之前从不曾对她说起的部分。阿曼父亲去了更南的地方经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阿曼母亲某夜不幸罹祸,那之后这世上只剩阿曼保护母亲。
不知不觉间,她们来到了草丛的最深处。天空仍是湛蓝色的,棉花般的云朵白得耀眼,一个男生出现在眼前。阿曼一言不发,后退,后退,转身跑走了。阿曼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呢,很多年后她才懂得是绝望。
她惊惧地回头看着男生,男生不自在地看着她。男生告诉她是阿曼约他来这里见她,阿曼告诉他做男人就应该有勇气,要奋不顾身对她说出想说的话。可我们才这么小,你说什么都不重要。我明白,所以别往心里去。男生的外套挂了曼陀罗果实,他小心翼翼摘着,不想被刺到。
从草丛那里回来后,她开始有意和阿曼保持距离。
阿曼给她写纸条,传过来时她推拒不要。阿曼下课走过来了,她起身去别人那里和许多人一起聊。阿曼放学时在门口等着她,她就和人家结伴走,哪怕是不喜欢的人都可以,只要走的是同一条路就可以。于是那天阿曼拦下了她,当着其他人的面,气势汹汹,眼睛里冒着火。
哦,那些人就那么畏畏缩缩斜睨着阿曼走掉了,只剩下她一个。
“别躲着我。”阿曼俯视她,突然就流了泪。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阿曼掉眼泪。高挺,聪颖,锋锐的阿曼掉了泪。想通过哲学书籍解决问题的阿曼掉了泪。红红的,颤栗的泪。她害怕那种泪。
再后来下雨了,一场很大的雨。整个世界的颜色都被洗褪了,只剩下一片阴沉灰蒙。她请了假,躲在家里装病,不想冒雨去上课。阿曼来找你了,我让她进来她不听。母亲在楼下喊。我不想见她。她答。为什么啊。母亲还在问。我跟她聊不来。她骗母亲。她不走。母亲又喊。别管她。她也喊。
她不能出去,阿曼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她和阿曼是不一样的人,阿曼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雨越下越大了,不停潲在窗子上,风也很大,窗帘都被吹得掀了起来。她实在不放心,躲在窗帘后看向大门外。黑色铁门像一堵墙,牢不可破,固若金汤,阿曼力气虽大,但那是打不碎的东西。阿曼双臂下垂,微微低着头,雨已经把阿曼浇透了,顺着头发和下巴往下淌。阿曼那天穿着件灰色的衣服,那是她第一次见阿曼穿灰色衣服。
还记得阿曼吗?不惑之年,有同学问她。
记得。她答。
听说到现在还没结婚呢。
是吗。
初三那年的秋天,废弃木材厂灰褐色的砖墙外,风仍在吹动着半人高的草,曼陀罗花摇摇欲坠。男生礼貌地和她道别,迤迤然不知去了哪。阿曼从另一个方向慢慢返回她面前,看也不看她,伸手摘下一枚曼陀罗果,像是根本不懂痛是什么。
你喊他来做什么?她问,是真的很生气。我想试试看。试试看什么?看能不能解决问题。你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不能告诉你的问题。
就在她眼前,阿曼像个疯子似的捏了曼陀罗果,长长的手指流了血。
“你疯了?这个可是有毒!”
那一刻,她尖声喊,手足无措。
那一刻,阿曼笑着看她,就像她真的有那么好笑。
她的喊声停下来。
阿曼的目光奋不顾身刺入她心底,毫无保留,淋漓尽致,像更加无解的毒,泄露了那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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