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华

作者: 白苏朝 | 来源:发表于2021-02-05 18:59 被阅读0次

          桔树也是有花的。

          尤其是结出柑橘的橘树开出的嫩白色小花,每当开了满树时便极为好看,远瞧去,虚手一握,便有握住了一束正盛开的满天星似的欢悦,直叫人欣喜。

          五月花落等闲后,碎影碧罅间,依稀橘可见,琵琶半遮面。可人的小桔子便顶着橙红的脸,藏在树中,用叶子去遮掩那初次出闺的怯涩。喜悦总会在这时候悄悄爬上果农的脸上,嘴角上,眼纹里,眉毛尖上,哪里都有弯弯的足迹。也是在这个时候,在母亲无奈的叹笑中,总会有几斤的烦恼“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桔,每年橘子下来时,家里总是少不了几抹金黄:条机上,厅堂里,卧室床头边,甚至院子里的躺椅上也要摆上几颗,好伸手便可以捞上美味。早上吃,当午吃,傍晚太阳歇了窝还要吃;一醒来要吃,出去玩要吃,饭后觉前胃里油腻自然还是要吃。还喜欢与母亲吃,她剥一个,我吃一个;我剥一个,我又吃一个。总百般别闹地让她吃,她总是不会吃的,只是一个一个的剥,一个一个的送进孩子口中。待母亲指甲缝里挤满了橘垢后,孩子的口齿自然也酸的直吸溜了。小桔子皮,大橘子皮,总堆得有小山那般高。

          母亲本是不会让我吃那么多的,可耐不住孩子撒娇,也只能叹一口气,任孩子胡闹。只是过不了多久,孩子就又要去找母亲了——毕竟上火烂嘴的滋味总不是那么好受的。

          我常常是眼角挂着泪去找母亲的,嘴直咧的合不住,稍动一下,就会掉下几颗水晶珠来。母亲就俯下身子,拭去那不值几斤橘子的珠子,摇头笑道:“让你这小馋猫只知道贪嘴,吃了苦果子倒还有脸哭哟,哭得像个花猫!”接着又笑着叹一声,摇着头去够柜顶的黑袋子去。

          那时不论搬到哪里住,家里总会有几个这样的大黑袋子放在柜顶,里面装的是头一年晒的陈橘皮。橘皮是可以入药的,尤其在降火方面独有功效。母亲常常说“倘若天下事物都如橘子这般便好了,自己救药包住过错,这世界不就会少些遗憾么?”小时候自是听得云里来雾里去的,只是眼巴巴的盼着陈橘皮可以早些泡好,早些把这烦人的烂嘴给去掉。

          可小孩总是顽皮,有些东西是怎么也改不掉的。不论烂嘴多少次,一旦砸吧砸吧嘴,感觉不痛了,又总要去馋那些金黄的大橘小桔。于是桌子上的金桔总是莫名其妙的少掉两个,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天上偷看的云也不许知道。

          但上火烂嘴这事儿可不会瞒着母亲,所以总是少不了喝上几杯苦苦的陈皮水。小时候不喜欢吃苦,所以即使这水喝的再多,却总是不喜欢喝的,每次喝完陈橘皮以后,面孔总是会拧到一起,母亲便忍不住笑起来,点点我的脑门或是捏着耳朵轻轻的扯两下,道:“自己造的孽就得自己受,想要去弥补就只能多吃些苦。”经常烂嘴,所以这话便也听得耳熟,也便伴着那陈皮水,一同喝进了胃里、心里、脑子里。估计啊,这般味道的茶水以及那干树皮似的苦味是几辈子也拭不去的了。

          是一年冬天,正小雪时节,却冷比穷冬。银蝶翩跹,日星隐曜,整个世界似须发皤然,又似雪冠银帔。可惜,如果人发烧了就没那心思赏景了,更何况是一个发高烧的孩子。时冷,会天大雪,学校并将寒假提前了几天,倒不必因病而请假了。父亲在外务工,有时一年难回来几次,家里都是母亲照顾着。天寒得让太阳都不愿意早起,任雄鸡在风中暗中提声高鸣几次,也没有放出一丝光辉。可母亲却总是起得比鸡早——生火,点炉子,烧水,饲鸡,做饭,打扫,喂狗……一般总能忙到天亮。我病后母亲起的更早了——也许有可能都没睡觉——陪在我身旁,观察体温、呼吸。几次梦中都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额上,又迅速抽开;每次烧醒或者想要呕吐时,睁眼看见的便是母亲。没见她睡过哪怕是一分钟的觉——或许在半夜里曾累的迷上过眼,但恐怕没一会儿又得惊醒。

          后来眼瞧着靠药物是退不了烧了,母亲便去卫生所找医生。那是外面正黑,门窗都被风吹得哐哐响。屋里炉子烧的旺,吁吁的气泡翻滚声十分清楚。已经套上外套,要出去时我叫住了她,问:“外面下雪了吗?”母亲看看我,笑道:“风大了些,没下雪。”见我不再出声,便推门出去了。开门的时候,却明明有几颗白粒被吹了进来,转瞬即逝。

          母亲带着医生回来了,只穿着里面的棉夹便进了屋,头发湿漉漉的。打完吊针,送了医生,母亲就在床边陪我。后来不知怎的想吃橘,便对母亲说,她下意识回道:“还吃,吃多了又该上…”没说完,却又愣住了,转而只是道声好,便去了里间,拎回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冬橘。母亲将桔子熥在炉盖上,又起身去拿黑袋子:“吃着橘喝着陈皮汤,应该是不会再上火了的……现在胃里难受,吃几个热橘子也是好的……”看着母亲倒水泡茶,忙这忙那,总感觉喉咙里是卡着什么的,说不上来。

          风是很大的,可以听到,也是可以看到的,可坐在床上一点也不感觉冷。炉子时不时向外腾着蒸汽,带动盖子上的橘子晃晃荡荡。母亲动作总很轻,收拾打扫时发出轻微的声音也不聒噪,反而感觉悦耳。偶尔有几次冷风从门缝窗缝中钻进来,吹的炉子火苗摇曳舞蹈,映出的光在不怎么亮的灯下射在了地上,照得通红。人这一辈子值得珍藏的画面似乎没有几个,但那时的日子里,每一个瞬间我都想偷偷珍藏。

          橘子热的很快,母亲拿来剥给我吃。母亲剥一个,我吃一个;我剥一个,还是我吃一个。橘肉是热的,在胃里也是热的。橘子挨着盖子熥的地方最热,颜色也最深;吃了橘肉的身子最热,印记也最深。母亲感觉怎么样,我抬头想回答,却对上了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眼圈青黑色的,眼神里成丝的疲惫和关心与眼角纹连在一起,只好像一同被放大了数倍。没答她的话,伸手将其送到她嘴边,她不吃,只是又问一遍,我却红了眼眶,挤出两个字:“你吃!”她有些诧异,只好接过去。我看着她吃下橘肉,看着那橙红的颜色,从她那粗糙的手心送到她那干燥的唇边。我望着她,貌似疲惫是她面孔上常驻的神态,繁忙是属于她的歌,但她的眼神常载柔绵,只为给我一个充满春天的世界。眼泪冲破了眼眶的防线,潮涌似的冲了出来。

          有些东西啊,你是无法评判什么的,因为不论是苦的是甜的,它终是一样东西……

          最近又赶上了橘子的旺季,母亲挑着便宜的在网上街上买了几斤。没管得住嘴,自然又上火,烂了嘴,母亲依然从柜上黑袋里拿出陈橘皮泡上苦苦的一大杯。回来的父亲就问,说这孩子怎么不长记性呢?这么喜欢橘子。

          先前我也是不知道为什么的,只喜欢那酸甜的味道和紧随其后的苦水。现在终是知道了的。

          大概是这橘所特有的橘华吧。

          华在花也璀璨的像繁星,华在那永远无法除去的香与苦,华在可以入药的可贵,华在那橘香里隐藏的隽永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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