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他打一小养成个患得患失的性儿,少的是小伙子的虎生气,头遭遇这种景儿,难免心打把式胆翻跟头。他靠到一棵树上喘粗气,而后转了身子往回踅。没走几步,又站下来,恍惚间树林里出现了一双蔑视他的眼睛——谁的呢?杨欢喜的?王树本的?管志华的?他无地自容地双手捧住发烧的脸,好久好久,才松开手,自个儿冷冷地从牙缝儿挤出一声笑来,又转了身子,踏着河冰,穿过河边的草棵子,往日本庙方向去了。
风越来越大了。日本庙虽然座落在山窝兜里,但却正当风口,绕着背后山梁压下来的风,一股脑儿冲进山窝兜里,贴着地皮打旋儿。从庙前零乱破碎的台阶上扬起的雪,看去黑呼呼的,柱天立地;雪花聚凝成的雪砂像是冰雹,劈头盖脸地往下落。
何大顺滑了两跤,到了颓塌的山门。这儿的路,他是熟的。左首下去,是天源藏粮的暗库;右首下去,是一明两暗的破瓦房,另有一处小院落,先前是和尚的斋房。庙院里,倒几乎没有风,除了几棵老松树的树冠嗡嗡作响之外,听不见别的声音。阴森森,旷荡荡,这个绝了神仙香火的所在是令人恐怖的,脚下台阶路,一步一个响儿,空咚崆咚,像踩在石罄上;明知是自己的脚步声,心里却发毛。何大顺踮起脚尖儿来……
大庙正殿,黑嘞嘞的猎狗雪脖儿曾叼出药包子的那片瓦砾中,有几只饥饿的耗子在呻吟,眼珠儿闪着鬼火也似的蓝光。殿顶上的窟窿,时不时掉下来一团什么东西来,衅得全殿堂嗡嗡地响。一股夏天遗留下来的发霉味儿,从腐朽的梁柁檩椽那儿扩散出来,被新雪的清新衬得分外刺鼻子,险些把何大顺呛得呕吐……
何大顺左撒目右撒目,啥也没见,担惊受怕地跑了这么远的道儿,这可实在晦气。他退出布满残断泥像的昏暗大殿,坐到门槛子上,才觉出脊梁发凉,原来他出过汗了,手掌火辣辣地发木,两腿吐吐吐发麻,和被鲍廷发撵进西岔坟茔地时的感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那晚是为了躲避鲍廷发,今晚是为了逞逞能!
咳——他正失望时,蓦然间斋房那边有一道闪光,闪光后,山门外进来一个人。何大顺顿时打了个冷战,汗毛儿都竖立起来了,往墙角暗处藏去,眼睛睁得滚圆。半天,那在山门一闪即逝的人影又出现了,拐了个弯,去斋房那边了。
何大顺想跟过去,几番迈步,都没动了窝儿,他的腿在微微发抖。他暗骂自个儿是个懦夫,鼓起勇气,顺着侧殿廊檐,绕过从前木把子们烧香祭神的祈坛,贴斋房西厢的后墙往前挪。刚挪到一个小后窗处,碰掉了弯塌的房檐上的一块瓦,何大顺自个儿被惊得魂飞魄散,木呆呆地坐到地上……恰恰就在这工夫,从小后窗飘出来说话声。
何大顺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来……他踮起脚尖儿往那歪斜的小后窗口凑去。
他的心噗噗急跳,慢慢抬起头来,透过窗户棂往里张望里边黑洞洞,什么也没看清。
里边先是有个人咳嗽了一下,僵声僵气地说:“把你请到这儿来,是为了说话方便,把成破利害全摊给你……”
何大顺仔细辨听着,判不出这是谁的语声。
“你是谁?干嘛要纠缠我?”这个声音里藏着愠怒,听来好像于永年,但何大顺不敢叫准。
“这就不用你过问了。他嘛,我们的上司。”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听说话的快慢派头和夹带沙沙的公鸭嗓,很像是天源的看门人钟棠。
“时下,韩战震动全球,麦克阿瑟(美国将军,曾任西点军校校长。朝鲜战争中任联合国军司令)将军的呐喊虽然不能喝断鸭绿江桥水倒流,也大有压倒东方的气魄了。美国舰队在台湾海峡一走动,老蒋腰板又挺直了,救国光复大陆,那是指日可待。你是个聪明人,当此混乱之秋,当早早看清前景,为党国建树功勋。”又是那个听来陌生的声音。
“不不不,你们是要逼我做特务?做土匪?”颇似于永年的声音,“我要告发,我要检举——”
“哼哼哼!”一声似笑非笑,在这凄冷的破庙庭院里显得十分恐怖,“告发?检举?——只怕你没长那么厚的头皮吧?”
“你,你们……你们要害死我?”被要挟的人声音颤抖着,发着歇斯底里。
公鸭嗓的声音说:“要你一条命,那简单得很!无声手枪,毒匕首,压缩毒气,原始的绳子,现代的速溶氰化物,含海洛因的东西……可以尽由我们和你选择。”
“啊——”那人嚎叫起来。“住嘴!”头目命令着。
大概是往嚎叫者嘴里塞了点什么,只听一阵扭打之后,嚎叫者再也呜啦不清什么了。
“你不用担心。”又是那个上级的声音,“目前缺人用,不想整死你。你不要再叫唤了。"
“我……”那曾嚎叫过的人吐着嘴里的什么东西,低三下四地说:“我怕,我求求你们……我是做不了什么大事儿的。”
“怕?为了活命,你什么都干得出来。”这是上级的声音,“当年,你在日本人饭河亘雄面前,不是把你那通抗联的把兄弟出卖了吗?”
“不不不,这是没有的事!”被质问者紧张了,“这是无中生有!”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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