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四夕
1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不是,庙里有个小姑娘。
其实从前是有一个老和尚的,我唤他老头,这可不是我不讲礼数,街坊邻居的青瓷碗,竹扫帚它们可都夸我懂事呢。之所以唤他老头是有缘由的。
掐指算一算,今年我也两百有二了,从我有记忆起,就在这庙里住下了,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老头,他披散着黑白相间的头发,带着皱纹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他缺了一颗牙的嘴,手上还提溜着酒葫芦,饶是我初有意识,混混沌沌,也觉着这不是什么正经老头,哇的一声就哭了。
老头那个慌啊,连酒葫芦都顾不上了,朝地上一丢,就把我一把捞起来搂在怀里一颠一颠的,嘴上还哼哼唧唧的说些什么,这下糟了,我哭得更惨了,后来,老头大抵是被我哭急了,我只觉得脖子根一疼,两眼一黑,登时晕了过去。现在想来,对着我这么个圆润如玉的小孩儿老头也下得去手,不愧是这个山头的刺头。
等到我开始学说话了,老头就成天蹲在我边上,冲我一口一个爷爷,还真给我学会了。有一天他从山下回来,正巧碰见我扒拉着青瓷喊爷爷,青瓷那个高兴的呀,嘴都不知咧了多大,老头是又喜又气,过来就是一脚,青瓷的牙就豁了好几个口子,到现在还没补上呢。
老头每天都要下山,美名其曰替人算命消灾,但是我不信呀。他从山下给我带来的话本里,那些有法术的神仙都是一身素衣,长长的青丝高高挽起,腰间再配上一把宝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所以我就认定了老头是下山骗吃骗喝的。
后来有一天,他从山上回来,唤他爷爷,他竟也不理会,等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放下筷子,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丫头,以后别叫我爷爷了,叫老头吧,算命的说我们俩命里相克,得唤的生疏些。可老头自己不就是算命的吗?纳闷归纳闷,我心里头还是高兴的,老头比爷爷要顺口多了,但是看老头一脸怅然,我也只好低低的应了句知道了。
那天,庙里真的来了一个神仙。我那时正坐在庙的门槛上,和青瓷扫帚打花牌,他一来我都看呆了,这不怪我不矜持。你们说只能在山上每天对着老头,看见神仙能不欢喜吗?
他长得可真好看啊,着一袭白袍,银光笼罩周身,惊为天人的眉宇面貌间掩不住的清高傲岸,略有些单薄的唇比常人少了些血色,眉间是殷红色的印记。淡然带着冰冷的目光,流泄如水如月华,超凡而孤高,冰凉而淡漠,温润如玉又云淡风清。
我慌忙站起身来,踢开青瓷和扫帚,也顾不得它们在一边嗷嗷叫了。这是山里来的第一个客人,老头也从未教过我待客之道,但我看过的话本可不少。我把两只手上的花牌一丢,在衣裙上擦了擦,交叠放在腰侧,两膝微弯,朱唇轻启“见过公子。”
不知为何,神仙突然笑了,虽不知为何发笑,但见他笑了我开心,于是跟着也笑了。就这么对笑了不知多久,他先开口了。
“好久不见,琴歌。”
“错啦错啦,我不是琴歌,我叫丫头。”
“和我回去吧,琴歌,你定是还在气我。”
“公子认错啦,这里没有琴歌,只有老头和丫头。”
他先是皱了皱眉,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又笑了。
“原来是我记错了呀,看来琴歌在另一座山头,不过丫头你很可爱。”
我的脸连同着耳根子都红了,不觉把头低了又低,让青瓷和扫帚看见又得笑话我了。
“你...你也很可爱”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好,以后我会常来找你玩的,要等我哦。”
他走后,我觉得仍是心跳不止,满心都是刚刚他的模样,这莫非就是话本里说的春心萌动吗?那我的心估计比一般少女要强壮,要不怎么动了那么许久还不觉疲乏呢。
2
老头回庙后,青瓷和扫帚就提溜着小细腿,跑去告状了。我躲在门后边,一会儿想老头会不会生气,一会儿又想他说要来找我玩儿是真还是假。过了一会儿,老头出来了,我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抿着嘴看他,以往犯了错只要我一使这招,老头准是会放下扫帚来。果然,他叹了口气,问我
“丫头,你喜欢这庙这山吗?”
我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虽说我成天嚷嚷着要下山,但想想这山里的一草一木,庙里的一砖一瓦,还有讨人厌的青瓷和扫帚,竟是生出了不舍之情。
“嗯,喜欢。”怕是不够似的,我在后头又补了一句,“很喜欢。”
“既然如此,若是让你搬离这里你定是一万个不愿意了,留在这里也好,这是命,是你的命啊...”老头说着又长叹了一句,“但是你得答应我,以后别和那个神仙有什么来往,知道还是不知道?”
“为...”我转念一想,老头大抵是见神仙年轻俊朗,害怕他抢了这山头和庙,才不许我和神仙来往的。但是神仙怎么会稀罕小山头和破庙呢,我打心眼里不信。于是寻思着,先答应老头,反正他也成天不在山上。“知道了。”
第二天,神仙果真又来了。不仅第二天,此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
他会陪我在山间摘采野花。
他会带我去河间捕鱼。
他双手一挥就能变出一把古琴。
他会授我乐曲,教我跳舞。
他会和我说天上神仙的新鲜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我是越来越喜欢他了,每天都在想着,神仙能和凡人结为夫妇吗?若是能,我便向他提亲,若是不能,我便是把心给了他。
那一天,他正陪着我坐在门槛处编织竹篮,忽的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嗓音纯净温柔“丫头,你想和我到天上去吗?去过神仙过的日子。”
我愣住了,虽然我想永远和他在一起,但是我也不愿离开老头,不愿离开这里,到了天上若是不能再下来了可怎么办,谁给老头洗衣做饭,谁陪着青瓷扫帚打花牌...
他又说“和我到天上去,以后每天都会带你回来,不用觉得舍不得,嗯?”
我侧头看着他,他神情温柔,但眸色很深,像是一眼望不到底。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把屁股挪了挪,他许是察觉到了,眨了眨眼,握住了我的手腕,“相信我,丫头。”
我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竟想着先收拾收拾上天去,等明日回来的时候再告诉老头。
可就在我收得差不多了,准备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青瓷扫帚道个别的时候,外边传来了打斗声。要知道,这山头可几乎没有出现过打斗的时候,当然除开老头和山腰的野猪抢吃食的时候。
我提着裙子,匆忙跑到门外,平时就微微佝偻着腰的老头竟是倒在了血泊之中,一头白发如今被鲜血染红,平日里最宝贝的酒葫芦也碎的七零八落,浸泡在那泊泊的血水之中。
“老头!”
我害怕极了,想要快点儿跑过去,却是被裙身绊了一跤,扭到了脚踝。我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疼哭的吧。就算是这样,也蹭着满地的泥沙扑到了老头的怀里。
我把他微微抱起,让他靠在我的臂弯里要舒服一些,混着泥沙和血水的手在他脸上拍打,以往他睡死了赖床不愿起的时候,我都是这么把他叫醒的。这次怎么没用了呢!我急了,越打越用力,边哭边喊着老头。
“丫...丫头...”估计是被我打疼了吧,老头终于睁开眼了,可他一说话红彤彤的血就噗噗往外冒,这可不行啊,我赶忙用手去堵他的嘴,让他别说话了,但是老头这个倔脾气,偏要把我手移开“丫头,我怕是要...要不行了,你最后一次...听...听爷爷的话,把嘴...张开...啊”
我带着哭腔应好,可因为哭过头而颤抖的嘴却是一张一合,不受控制。老头怕是用了最后的气力才将手里发着光的珠子塞进我的嘴里。
3
霎时间,一大波记忆向我涌来。
我原是那天上玉皇的一把古琴,机缘巧遇间竟是积满了灵气,幻成人形。原先像我这样的该被归为琴妖了,所幸玉皇舍不得伴他多年的古琴,破例把我留在了天庭,封为下仙,赐名琴歌。
有了人形,行动方便了不知几成,我最喜每日溜到那蟠桃园,靠在树下,鼻尖充斥着香甜的蟠桃果味,多闻上几口,便觉得通体舒畅。突然有一天,在另一个蟠桃树下多出了一个人,着一袭白袍,眉间一点殷红色的印记。
我认得他,那是从人间飞升的皇子,李政。听闻他飞升那日正是他大婚之时。但我不太相信,神仙难道不都应该摈弃了七情六欲方可吗?
事实证明,我错了。自那日初遇,我每日都能见着他。
他会陪我一起在桃树下歇息。
他会陪我躺在云上看人间百态。
他会陪我说他以前的故事。
后来,他问我,是否想一同去人间看看?
我红着脸答应了,心里想着,和你去哪儿我都愿意啊。
可是,相约的那天,我就盘坐在天上与人间之中的云朵上等他。他来了,带着刀子剖开了我的脊背,取走了我的琴弦。他说对不起,他说在人间的爱人在战斗中受伤了,需要我的琴弦用来缝合她的伤处让她重新活过来,他说这怪不得他,他说是我太傻。
是我太傻啊,我哭了,泪水和我的鲜血混杂着落到人间,下了场雨,细细飘飘,甚至都未曾浸湿行人的衣襟,好似不曾出现过。而我,也透过了一层又一层的云朵,坠落到人间,轮回投胎。
玉皇知道后,不能为我区区一只琴妖就对他施以什么惩罚,只好让负责看管乐器的老仙带着金丹下凡寻我,护我平安。不到万不得已,就别告诉我真相,让我平凡地度过一生,也算是玉皇仁至义尽,我功德圆满。
这老仙便是老头了。
随着记忆涌入我身体的还有痛苦,仇恨,这些情绪比我想的还要更加狂烈。
“丫头...等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葬在这山上..这庙边....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老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看着他的手松开了我的衣袖垂落在地,我终于控制不住,所有的情绪在撕心裂肺的喊声中爆发。
我好似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再哭了,我替老头换了身干净衣裳,常年胡乱披散的头发也梳整盘起,花了一宿的时间把酒葫芦用浆糊粘起,可惜始终是缺了两片。
做完这些,我就带着青瓷和扫帚在庙边寻了个好地方,把老头埋下的那一刻,平日里最嬉闹的它们竟也是在抽抽搭搭的掉眼泪。我说不行,我们要笑,老头喜欢听我们笑,他听不得我们哭的。
在吞了金丹后,我重拾了法力,狠心遣散了从小在这儿长大的青瓷和扫帚,替它们找了户好人家。我要替老头报仇,替我自己报仇。我寻到了他心上人。
那时候已经是冬日了,我跟着那断弦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灵力,一路向西北而上。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问我为什么不飞?我倒是想飞的,只不过不做神仙许久,御行术也忘了七八成,为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着想,姑且就靠这一双秀腿出发吧,还颇有些江湖侠士的风范。谁知,这灵力竟一会往东一会往西一会又往南,并且愈加微弱,我十几年待在山庙里没见过的人、事、景就在这三个月里补满了。
最后,灵力不动了,就在那塞上漠北。
大风呼呼地刮,好像要把人的脸皮给刮薄一层,鹅毛般的大雪簌簌地往下掉,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一片,只有些许军营里亮着微黄的光。
我拢了拢身上的裘衣,那是老头省吃俭用了不知多久才从山下带回来的。山上的天气虽称不上四季如春,但也是温温和和,从未遇过这般恶劣的天,我问老头,为什么要浪费银子买这个,多买些吃食不好吗?老头灌了口酒,看着我又好像目光越过了我越过了时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了句:“会用上的。”
想起老头,我又想掉眼泪了。若是平常便可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现在不行,这眼泪要是流出来可不得在我脸上结成冰,我赶紧用衣裳蹭蹭眼睛,大步朝光亮处走去。
待走近了,我终于再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温和有力却又字字诛心。
“度儿,你就让我去找她吧。她是神仙啊!再少一根琴弦不会死的!可是你若离开了,叫我怎么办?”
“阿政,答...答应我...不要再伤害...那个...姑娘了好吗?你带着我...求了...那么多的...大夫都...无法医治好我...放手吧...帮我把琴弦取出来...”
“不!不可能!一定还有办法的!”
真可笑吧,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我都只是为了利用我,原来我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位置。我一时忘了此时的处境,竟苦笑出声,待我反应过来,赶忙捂着嘴巴憋着呼吸,但已然被发现了。
“谁!”
“姑娘...是你吧...进...进来吧。”
我没有一副报仇雪恨的人该有的样子,反是低着头绞着手指走了进去。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琴歌!琴歌你你听我说,当初骗了你是我不对,我罪该万死,但是度儿是无辜的啊,她就是个脆弱的凡人,但你不一样,你是神仙啊,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啊?求你了,琴歌,求你了...”他扑到了我的脚边哭着求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痛苦,无助,却意外的鲜活。
我愣了愣,随即又是一阵苦笑。
“李政,早在你当初杀死我取走用的琴弦的时候你就要知道,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拥有灵力的肉体凡胎罢了,我没有琴弦了!你让我如何帮她,啊?你让我如何帮她啊!!”
他终于倒下了,面色灰败,眼睛里也没有了从前的神采。
这个时候,度儿身上渐渐镀上了一层光亮。我认得出,那是琴弦的光,它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体里。那度儿!
我赶紧跑到她的床边,却见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琴歌姑娘。”
当天夜里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我没有杀死李政,我什么也没做。但是他失去了心爱之人。有时一个人孤独长久的活着是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情。
而这件事情,我现在仍在经历,就在这座山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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