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落日霞光把西方的云彩染成了一道道玫瑰色,村子里的大街上响彻着一声声蝉鸣。
以城市的眼光看来,这条街道很狭窄,连水泥路面都没铺,人走上去扑哧扑哧的腾起土来。但是它却是村里唯一一条主街道,临街建的房子也比小巷子里的邻居们显得更高大一些,有些人家甚至还很阔气的盖起了门洞——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已经是很难得的有钱人家了。
在大街边上很突兀的摆着一个小摊。村子里平时是很少见到摆摊的,一般都是逢农历二、七过集时候才会有很多摊贩。平时那些卖针头线脑、酱油陈醋老咸菜的小贩们都是套一辆驴车,沿着一条条狭长的街道走街串巷。有闲人走近想看了看,发出一声“哟呵”声。原来啊,这家小贩卖的东西很稀罕,在地上摊开的包袱皮上摆放着一摞摞簇新的书,闲人不识字,自然连卖的是什么书也认不出。但聚拢上来的人里认字的人还是挺多的,只见这个坛子上摆的有《三国演义》,有《水浒传》,有《封神演义》,有《镜花缘》,更有一套套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摊子边上还放着几本《小学生作文选》、《十万个为什么》以及一排排连环画小人书,什么《霍元甲》,什么《薛刚反唐》,一看就是专门为了吸引小孩子。也确实,在那里正蹲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看上去才八九岁,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贴着自己的眼睛费力读着。
虽然围上来的人很多,但是多数都是拿起本书来随意翻两页,问问价钱,就又放下了。卖书的是个老人,头发花白了,斜倚在摊旁的驴车上招呼着生意。他卖的书多数都是正版,定价是多少就卖多少。少的也要几块,多的要到几十块一本。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几十块钱对农村人意味着一笔巨款——买面粉子足够一家人吃上半年,买化肥足够田里施上一季。拿出这么多钱买书看,对农村人来说还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他卖的书绝大多数都是孩子学习用不上的,很多家长看来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偶尔有一两个人买书,也是不太值钱的小学生作文选、连环画之类。
夕阳落山,村子里家家户户烟囱里升起了炊烟。这个时候还少有人讲环保,一般人家连煤炉子都不用,直接在大灶上烧柴做饭。不一会儿,开始有人家端着饭碗钻出门洞来,边吃边纳凉。天色越来越暗,书摊旁边围观的人们也渐渐散去了。卖书老人站起身来,想要把摊子收了回家去。可他一瞥之下,发现摊前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胖乎乎的男孩儿还在捧着厚书读得津津有味儿,只是贴得离眼睛更近了。老人喊了一声:“小孩儿!”,那男孩没反应,明显是没听见。老人又大声喊:“小子!收摊儿了喂!”那男孩吓了一跳,四处望望才知道是老人在叫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站了起来,恋恋不舍的把手里那本《西游记》放下了。老人笑着说:“你一放学就蹲在那儿看我的书,看了两个多钟头了,不买可不让你走啊!”
男孩儿两只手慌忙伸进口袋里摸去,摸了半天终于从裤兜里摸出一枚5分硬币。他的脸红的跟苹果似的,转了转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老人。卖书老人哈哈哈笑了笑:”小子,逗你玩儿呢,快回家吃饭吧!”。男孩儿这才把硬币小心的收好,一跳一蹦的跑走了。
在他身后,吃饭纳凉的街坊邻居们小声议论着:“这是安老师家亮亮吧?”,“是啊,别看他小,学问可深了!”“是啊是啊,从一年级到现在他都霸着班里学习成绩第一呢!”,还有些家长在训斥着自家孩子:“瞧瞧人家亮亮,光知道看书!你怎么不跟人家学啊!”
可是在这个叫亮亮的小男孩家里却是另一番光景。这会儿他正缩在墙角里,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父亲——在乡里中学教数学的安老师。要说安老师平时可是一位慈父,对亮亮兄弟俩疼得要命,可以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兄弟俩也不怎么怕他。可是今天却不一样,安老师铁青着脸,神色里透着一股威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尖端烧成了黑炭,明显是灶上拿来通火的。他的嘴里大声骂着:“你不是去鹏鹏家写作业了吗!?还敢跟老子说瞎话!还敢看闲书!眼睛还要不要啦!”
安老师越骂越生气,抄起手里的通火棍朝着亮亮身上噼噼啪啪就是一顿打,亮亮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早扯开嗓子“呜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个亮亮就是我,那年9岁。
起初,我的父母对我看书这件事是不太管的,甚至觉得我能安安静静的在家里看书而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样跑出去瞎跑乱闹,到处惹祸也是一件好事。我上学以后学习成绩就一直稳居第一,虽然这跟看闲书没多少关系,但是在村里人看来,“爱读书”和“学习好”是可以画等号的,并不管我读的是什么书。“安老师家有个读书苗子”这种话也就不胫而走了。天下的父母都一样,谁不愿意看到自家孩子被人夸,所以在他们眼里,喜欢看书也就是我的一大萌点了。
直到我9岁上三年级时候。这年我上课的时候我开始常常觉得眼睛模糊看不清东西,我是个大个子,坐得很靠后排,老师的板书几乎是看不见,看书的时候总是需要凑到眼皮底下来。爸爸带我去县城体检,毫无疑问的,我近视了,200度。
现在小学生戴眼镜已经不算稀奇了,中学生更是几乎人人顶着个瓶子底。但是20年前,尤其还是在农村,小孩近视还是比较少见的,我们班里也只有我一个人近视。爸爸妈妈坚定的认为是我一直以来的“逢书必读”造成了这一切,于是在给我治疗的同时,还下了严令:与学习无关的课外“闲书”绝对不允许再看,以后抓到一次打一次。
起初我没当回事儿,稍稍躲着点就继续看书。可是有一次被逮住了,他们真打啊!巴掌与木棍起飞,屁股共手掌心齐鸣……于是我学乖了,趁他们出门干活的时候在家里偷看书,后来他们装作出门,翻回头杀个回马枪;我放学之后跑到奶奶家偷看书,后来奶奶也再逼无奈背叛了革命;我在星期天跑到同学家去偷偷看书,后来他们知道了我要好的同学家的地址偷偷溜过去捉拿……
这次我在书摊上读书倒没有躲爸妈的意思,纯粹是看见心仪的书忘了时间,回到家里还想编个瞎话蒙混过关,谁知道他们早就把我几个熟识的同学家里调查了一个遍。于是瞎话编漏,白白挨了一顿胖揍。
从此,我真正找不到书看的童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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