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瓜的身世自带神秘的光环。说是神秘,其实在梅庄也不算,因为“抱冬瓜儿”这件事似乎自古以来在梅庄就算不上新鲜事儿。即便是众所周知,但是因为谁也不知道这种“求子”方式能在谁身上显灵,所以每一个因为冬瓜出生的孩子都自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胡瓜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四十岁时才有了这样一个宝贝儿子。在胡瓜出生前他们过得颇为憋屈,因为连续生了四个女儿,还没得个儿子,那在八十年代初的梅庄是要被耻笑的。即便村人不说什么,“重男轻女”的思想也早已在每个人的内心根深蒂固,胡瓜的父母也因此总觉得在庄子里低人一等,在哪都抬不起头。由于家里挣的裹不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三女儿和四女儿也送了人。
胡瓜父亲的大叔有天吧嗒着一个大烟袋慢悠悠地踱到胡瓜家门口,神秘兮兮地说,“照俺说,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想想办法吧。要不我来找几个人去抱个冬瓜?”
要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用这个招儿,对于男人来说,生不出儿子,还得借助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灵的力量,那是对自己尊严的践踏。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尊严,在根深蒂固的观念前显得那样渺小无力,不值一提。
在当月十五的一个晚上,圆圆的明月高悬在夜幕之上。田地,原野,在月光的笼罩下更显静谧。
八个男人在老李家的冬瓜地里弯着腰悄默默地寻找着最大最光滑最好看的大冬瓜,谁也没有大声喧哗,尽管内心里因为这件神秘的事情而兴奋不已,然而也许神灵就在身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冒犯了,冬瓜不能显灵了,这件事就白做了。
这八个男人可是庄子上送冬瓜儿的老手,经他们手上成功生出“冬瓜儿”的少说也有四五家了。
在这样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八个男人轮番抱着“肩负重任”的冬瓜谨慎而兴奋地走到老胡家。老胡女人挺着塞满棉絮的“大肚子”满怀期待地缓缓地接过精挑细选的大冬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床的最里面。
老胡在堂屋里好茶好烟地招待着这八个男人,假如神明真显了灵,给他们老胡家一个儿子,这八个男人自然而然就是儿子的干爹了。
人都散去了,夜深人静。“儿子,儿子……”老胡夫妇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默念着他们日思夜想的事情。
这个大冬瓜要在他们的床里面和他们一起躺一年,假若一年老胡女人的肚子还没有动静,“送冬瓜儿”就算是失败了。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着,老胡经常蹲在墙角抽着大眼袋两眼无神地望向远方,他的话越来越少,庄子上的人似乎都忽略了他的存在。老胡女人经常莫名地叹气,叹着叹着眼泪就跑了出来。心里那团热烈的焰火被床里那个无生命的东西给点燃了起来,原本是一团明亮的,火红的,然而十个月过去了,女人的肚子没有丝毫的动静,那团火慢慢地暗淡了下去。
老胡夫妇原本在没有丝毫希望的日子里都已经木然,然而希望燃起又慢慢泯灭的日子里他们变得加倍的绝望和痛苦。
然而,就在十二个月即将过去的时候,老胡女人有了反应,她怀孕了!
近十个月后,老胡女人生下了一个健壮的大胖小子,取名为“胡瓜”。胡瓜出生那天,老胡家长达二十分钟的鞭炮声响彻了整个庄子。从此以后,老胡夫妇仿佛扬眉吐气了一般,走路时腰板都更加直了点,说话时也眉眼堆笑。
自从胡瓜出生后,就成了家里的宝贝疙瘩,上面的两个姐姐好吃好喝好穿的的全部让给弟弟,家里几乎竭尽全力把最好的都给了胡瓜。
胡瓜三岁的时候,老胡夫妇给他过了一个隆重的生日。胡瓜穿着父母买的新衣服新鞋子在小院里蹦蹦跳跳。两个姐姐看着弟弟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父母准备的如过年般的餐食,偷偷地抹眼泪。
大姐姐十五岁了,二姐姐十三岁了,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谁也没有享受过父母给过生日的待遇。至于新衣服新鞋子,大姐姐记得上一次穿新衣服还是三年前了,二姐姐更没有穿新衣服的资格,都是大姐姐穿旧的再缝缝补补给二姐姐穿。然而胡瓜的新衣服却是穿了一茬又一茬。
胡瓜无忧无虑地长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并没有因为得到了全家人加倍的宠爱而还以加倍的懂事,而是任性娇纵又霸道。在学校里也经常是惹是生非,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
胡瓜夫妇心疼孩子小,没受过委屈。并不像其他家那样孩子只要不上学就让出去打工了。胡瓜一直待在家里,等到再大了点,开始跟着老胡干泥瓦匠的活,但是又怕吃苦,干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最让老夫夫妇发愁的是眼看和胡瓜同龄的都说好了媳妇,可是胡瓜却成了庄子上说不到媳妇的几个老大难男孩之一。
在梅庄有一个风俗,男孩子十七八岁开始说媳妇,等到了二十二三岁这件事还没办好,那就面临着可能找不到媳妇的尴尬。
以梅庄为代表的一大片村落历来重男轻女,导致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每个村庄大约都有十来个适婚男孩面临着单身的境地。如胡瓜这般身无一技之长,不求上进,又好吃懒做的男孩子更没有哪个家庭愿意把女儿嫁给她。
又是一个冬瓜疯长的季节,在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年近三十岁依然孤身一人的胡瓜向白发苍苍的老胡夫妇发了一通邪火,跑向老李的冬瓜地里发疯似的扯掉了一个又一个长得肥肥胖胖的冬瓜。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胡瓜。
有人说,他到了外地,洗心革面,开了一个饭馆,发了财,找了一个漂亮姑娘结婚生子,生活美满幸福;也有人说他依然不务正业,在城市里干着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有人说他在城里因为打架把人打死了进了监狱,永远也无出头之日……
种种消息每隔一两年就会传进老胡夫妇的耳朵眼里,老胡女人因为思儿心切,又加之疾病缠身,胡瓜走后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腰背佝偻的老胡又开始每天沉默着,经常抽着大眼袋坐在墙根处,两眼无神地望着远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胡瓜的模样,他常常想起八个男人送冬瓜的那个夜晚,明月皎洁,心里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他也常常想起胡瓜出生的那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回荡在村庄里的角角落落,那仿佛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一天……
幸好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后来读了大学,在外地工作了。虽然她不能常常回来,但是每隔几个月就会给老父亲一大笔生活费,吃喝是不愁的。二女儿后来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能干的青年,勤劳的小夫妇俩把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老胡哪个女儿家都不愿意去,三间瓦房虽然破旧了,但那砖砖瓦瓦里却承载着他一辈子的悲欢喜乐。也许哪天胡瓜就回来了呢,他要一直守着老屋等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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