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诀》导读：大青山莽莽风骨，狼烟腾历历青春。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铁血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声音乐章。激烈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吟青诀、唱河山，奏响了大青山英雄儿女的抗日赞歌。
长篇抗日小说《青诀》连载
作者：田彬
第五十二章
日本黄金部队的最高长官寿男大佐就住在县城的一座工事里。四面是厚厚 的围墙，有两人多高。围墙四周是上下两排枪眼。前院有门楼，墙壁厚，两道门， 门楼顶上环绕安置着机枪射点。这是一个可攻可守、居高临下的军事阵地。
寿男大佐把自己包藏在这里，白天办公，夜晚休息，不越雷池一步。这固然 表现了他心存疑虑，惧怕八路军袭击的心理，也反映了他孤僻的性格。他是在天 津日本租界区遭受民众重创后，被日军华北总司令班本中将贬职到阴山北麓统
领大日本皇军黄金旅的。这次军事上的重新安置，是对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考验，所以他未上任前就忧心忡忡，生怕苦心经营了四十年的军旅前景变为南柯 之梦。哪知道，生不逢时，他上任的第一天，在杜府储存的那批物资就差点被大 火烧毁。接着，保卫阴灵沟的伪军排和大岛部队连连被些土豹子庄户人吃掉。 对这些防不胜防的灾难，他一直向上司扣压着消息。可他每时都担心：一旦上司 知道了这些情况，不仅仅要责怪自己领导无能，还会追查隐瞒军情欺上瞒下的罪 过。寿男大佐的命运竟然更加的坏！本周内，又发生了两起怪事。为了保证阴 灵沟畅通，去牛家村排雷的一支工兵队伍行在途中竟全部失语失聪，骨软如泥。 至今不知何故，也不知何人所为。还有，一座跨越两沟的大桥，被飞鹰山一股女 匪破坏。他的心情万分沉重。各种娱乐陈列在他的眼前，婀娜多姿的二八佳丽 在他面前翩翩起舞，他的眼光迷惘忧郁，甚至不抬眼皮。他所恐惧的不是飞鹰山 几个女匪，也并非牛家村的护村队。他拥有四个大队的兵力，将近三千人，又有 伪军两个团，县保安团也属自己调遣。他所恐惧的是无法对付的神勇八路军。 自己的两个大队被八路军困厄在陶林一带不得前进。已经进入草原的另两个大 队又被八路军分割成东西两部分，使其兵力不能相顾。现在只有少部分机动兵 力可以投入黄金公路和阴灵沟的建设，而这些兵力又人地两生，在中国这块陌生 的土地上，找不到生存和立脚的方式。
此时已近三更，天下着小雨。雨点滴在坚硬的水泥顶上，“叮叮叮”响个没 完，就像滴在了寿男大佐的心上，那单调的声音快使他发狂了。他的心不知道要 安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安宁。他不能忍耐这种烦躁，破例走出了这个“牢狱”般的 所在，顺着城边的山坡爬去。雨点不知从哪儿得到的反光，居然映出了一块隐约 可见的巨大磐石。不管石上多凉，他颓然坐下。脑子清醒了许多，但心里仍如乱 麻一样。
眼下，日军为了加强对陕甘宁的攻势，又调拨了三个机械化大队向阴山以北 进攻。八路军的全部力量都用于阻击和抵抗日军的这次进攻，这正是一个消灭 飞鹰山和牛家村这两股力量的大好机会。他决定以两个营的伪军、一个小队的 日本部队加一个迫击炮排参加围剿飞鹰山的战斗。为了防止牛家村一带武装对 飞鹰山的支援，他又在飞鹰山沟口布置了一个营的伪军兵力进行阻击。同时打 算让县城和大镇的富豪人家出动家兵组成民团作为后补部队。这次战斗结束 后，他打算再集中兵力对付牛家村的武装部队。
一股冷风吹来，大颗的雨点像刷子沾着水扑向了他，他浑身被雨浇透，不禁打了几个冷颤。他站起来，迎着风雨，挑战性地自语道：“就这么决定！”
…… 小兰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心里立即蒙了层阴影。老人们说，左跳福，右跳灾，莫不是又要有什么不祥的事发生？迎春最近气色不对，据臭蛋推断，像是怀了 孕。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在村里不定要弄出多难听的名声，迎春的名节就很难保 住了。
小兰进了迎春那屋，迎春正和山本四郎抱在一块热吻。小兰的心“咚咚”直 跳，红着脸退出门。
迎春喊道：“大嫂，回来！” 小兰不好意思地返回来。
迎春说：“大嫂，平时你懂的道理比我多。我和小鬼子这事，全村都知道了， 也不瞒了。说实话，我肚里已有了东西！”
“哎呀——迎春，这可不是瞎说的事！”小兰有点惊慌。 “说不说也生米做成熟饭了，别人想说什么就说去！”迎春满不在乎。 小兰不知该支持还是该反对，说：“迎春，大嫂给你吃点偏方，打了吧！”迎春摇着头。
山本四郎更是十分着急地说：“大嫂，不可以，这是我们感情的结晶！” 小兰心里明白，这事万万不可公开。这不仅关乎着迎春一个人的名节，也关乎着牛家人在村子里的威望。眼下，牛家人挑着全村人命运的担子，前一阵子已 有玉龙和玉茭的事，现在再把这件事吵明，乡亲咋看牛家？牛家咋能再指挥别 人？日本人打不打了？出于种种顾虑，小兰说：“迎春，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关系 全村人打鬼子的大事，听大嫂，千万把好嘴头子啊！”
喜鹊站在羊圈的桦树梢上“喳喳喳”叫起来。路娃飞奔进屋：“妈妈，听，喜鹊 朝咱门口直叫，我爹肯定回来呀！”
小兰失望地摇摇头，说：“哎——喜鹊子叫多次了，你爹修路有瘾了，把家忘 了。”
“妈妈，咱们到村外一边砍桃木，一边瞭爹回来。” 小兰想，过几天阴灵沟的先祖都要迁到大南沟里。朱阴阳已在那里选好了新坟址。迁坟时人们害怕鬼魂附身都要手拿桃木棍。路娃提醒了她，她说：“好， 路娃，跟妈走！”
在村外一个土岗的脊梁背上，长着几棵老桃树。它们又粗又壮，树身子弯弯曲曲，好像一个个驼背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路娃和小兰说：“妈妈，你看这桃树多像爷爷，弯着腰，风一刮，头一点一点，像爷爷在咳嗽。” 小兰“扑哧”笑了，弯腰亲亲儿子脸蛋：“路娃，你说的真像。” 路娃又说：“妈妈，不要砍这些桃树了，砍它们像砍我爷爷！” 小兰也很有同感，说：“好，不砍了。再说，鬼呀神呀，妈真有点半信半疑。” “妈妈，你见过鬼吗？”
小兰摇摇头。 “爷爷见过吗？” 小兰继续摇头。
“那为什么全村人都怕鬼？”路娃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兰真有点回答不了，就说：“路娃，有些事妈也不懂，以后时间长了，才会慢慢懂的。不过，依妈看，神鬼的事不能信，张老先生和你三叔就不信，可全村人都 相信，咱们就只能随大流。”
路娃忽然用小手指向前面的一棵桃树：“妈妈，这棵桃树长得像我二叔，树干 干瘦，树枝像二叔的头发一样光滑。”
小兰很佩服儿子丰富的想象力，仔细看，真有那么点像处，不住地赞扬说： “路娃，你这小脑袋，像那只家雀一样，又小又灵。”
“妈妈，就砍这棵桃树！”路娃催妈妈下斧子。 小兰举起了斧子，又停下了。有些舍不得。路娃急了：“妈妈，为什么不砍？
大家都说二叔是灰人。” 小兰放了斧子说：“路娃，我可怜这桃树，还太年轻，舍不得下手。” 这时，远远山下有一个人躲躲闪闪向牛家村走来。小兰问：“路娃，你看那个人像谁？”
路娃两只小手攥成圆圈，当望远镜捂在两只眼上，瞭了瞭说：“妈妈，走路像 个二流子，很像我二叔。”
人近了，果然是金龙。只见他穿着黑缎坎肩，露出了白色布衫，脚底蹬着一 双崭新的布鞋，还穿着雪白的布袜。
金龙看出小兰，老远喊：“大嫂，你在村口干什么呢？” “呀，是金龙，你咋穿得这么嬲？这是哪红火了些日子？” 金龙说：“大嫂，兄弟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不在外边混出个模样来不能见家乡父老。”
小兰说：“你混出什么模样了？”
金龙找了个土埂坐下，说：“大嫂，以前兄弟什么事不懂，做下那些猫猫狗狗 不三不四的事，你就多原谅啊！”他掏着好几个口袋，里边都哗啦哗啦响，“大嫂， 上次借你的钱都还你，十块大洋又加两块利息。”
小兰接过钱：“你和大嫂说，这钱哪来的？不义之财大嫂可不能收！”金龙： “你放心吧，哪有不义之财！”
小兰：“好，那就回家吧，看看你媳妇，自从你跑了，她急疯了，刚好了一两 天。身子还软着。你呀，这次可不能发灰了，好好过光景，把那些坏毛病全改 了。”
金龙说：“大嫂，一定！你还得给我包揽包揽脸面，咱们家和村里人都听你 的。只要你给大伙儿解释解释，我就好过多了。”
小兰说：“说真的，全村人都对你没指望了。这都是你自个儿造的孽。有决 心改过，就不要怕别人骂你。尤其是你几个兄弟，不打断你的腿就够你面子了！” 金龙站住，不敢进村。又从身上掏了一盒香粉，递给小兰：“大嫂，这是城里 人脸上搽的香粉，我给你和巧巧一人买了一盒，你可得长长短短护着兄弟点儿。” 小兰看见金龙掏香粉时，裤带上还挂着一个哗啦啦响的钱袋，问：“金龙，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金龙说：“大嫂，走吧，回家说！” 小兰疑疑惑惑和他往家走。
…… 艳秋破坏的桥梁并没有毁灭那批罪恶的货物，却使一辆满载着支援阴灵沟的日本兵的军车堕入了深渊，也总算出了她的一口仇气。她把范君义请到了大 殿的议事堂里，像一个高傲的女神高高坐在观音老母那个位置上。范君义气宇 轩昂，仍像当年带领学生搞大游行一样凛然不可侵犯，背操着手，昂首仰视着眼 前一长列泥塑神像。
“范君义，对不起，你们可以走了！”艳秋说。 范君义气愤地说：“杜艳秋，你知道不知道，你差些坏了八路军的大事啊！” “废话少说！”艳秋从身上掏出了两页纸来，严正地说，“你给我的两封信我都看了。你要我飞鹰山整体加入八路军部队，不可能！我这里有土匪，有强盗，八 路军会接纳我们吗？还有，只要那个仇金良在八路军里当官，我决不会和他为 伍。第二，你提到咱俩的婚姻，对不起，我们是有姻无缘。再说，至今，你的老子还和日本人勾勾搭搭，我怎么会当一个狗汉奸的儿媳？”
“艳秋，你……”范君义要说什么。艳秋摆摆手阻拦说：“范君义，你曾经是我 心中的白马王子，我也佩服你杀死那么多日本鬼子，可是今天，我们只能在打鬼 子时成为亲密的战友，不要再谈什么婚姻爱情了。”
“艳秋，听我说，我父亲的立场问题，我很快会做工作！” “那好吧，那就看你父亲的表现了！” 艳秋的话里，充满了范殿英不可救药的口气。她不再和范君义说什么，大步跨出了庙宇的大门。几十个飞鹰队员正在做饭。两口大锅，煮了两头毛驴，干柴 烈火舔着锅底，巨大的锅里白浪滚滚，热气腾腾，一股股肉香随着白雾般的热气 飘散在山坡上。艳秋命令战士搬来一桶酸酒，这是她们自己把麦子发酵做成的 醋酒，醇香甘甜，营养丰富，每次有了高兴事就搬出来喝一桶，直喝得酩酊大醉， 方肯罢休。
大金牙现在当了飞鹰山的大厨师，这家伙做饭是把好手，少盐没肉也能使饭 菜可口。这人其实也不错，就是有点贪色，艳秋怕他惹事，专留了一个被鬼子杀 了男人的寡妇给他做老婆，同时每天给他帮厨。大金牙有时也出去打仗，还立了 几次小功，所以大家都不计较他以前当土匪的过错，还喊他金牙叔叔。金牙叔叔 一张开笑口，满嘴金光闪闪，大家就取笑说：“你要死了，先把牙拔下来，能换一口 好棺材。”他成了人们的开心果。
开饭了，大金牙炖的驴肉香气四溢。被关了五六天的范君义和修路民工们 并不取心，贪婪地大嚼大喝起来。
大龙离开众人，孤单地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饭食低头无语。艳秋又给他端 过了一碗驴肉，十分礼貌地说：“大哥，你吃饭啊！”
大龙不吱声，没表情。 “大哥，关了你这么久，真对不起，不过请理解我，那批货毁不了，是我一辈子的心病啊！”
大龙抬起眼皮，冷冷地说：“不要叫我大哥！” 艳秋娇生惯养，清高孤傲，大龙这硬邦邦的话又一次大大损伤了她的自尊。
她的嘴角掠过一道气愤无奈的伤心皱纹，看得出她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 绪。她把一个小布包放在了大龙面前说：“称呼什么无关紧要，麻烦你把这个小 包给大嫂捎去。”
“不要。”大龙的语气十分干脆！
“不是给你的！”艳秋还在忍耐，“大嫂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上次抢了几块绸缎，给大嫂捎去！” “我家不要抢来的东西！”大龙还在固执。
艳秋愤然作色道：“鬼子用来掠夺我们黄金的设备你们都想着夺回来使用， 今天为什么连块绸缎都不敢收？”
大龙无言以对，低头沉思。 艳秋继续说：“我答应过要给路娃买核桃小风车，可没有买到。我用野核桃打造了一架小风车，这是我对一颗童心的慰劳。你可以给路娃捎回去吗？” 大龙严肃的面孔开始舒缓，但仍无话语。 “还有，我给玉龙捎去一枚戒指，这是我对他的心意。他几次救我性命，我早已决定嫁给他。你能不能把我的心意捎去？” 大龙惊愕地望望艳秋，说：“艳，这可不行，范君义和我说你们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对你也情真意切……” “大哥，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都是日本人的狗，还谈什么父母之命！” 大龙还要争论什么，艳秋早已掉身离去。那儿正在热热闹闹喝酒。
…… 就在路娃和小兰砍桃树刚出门的时候，大龙真的回来了。飞鹰山的队伍破坏了桥梁，寿男大佐愤怒至极，下令要血洗飞鹰山，已经开始调兵遣将，情况十分 紧急。范君义赶回了范家镇，要和他父亲做最后一次较量，决心要让范殿英派遣 家兵增援飞鹰山。所以，只有大龙一人回了牛家村。
玉龙和爹还有张老先生、朱阴阳正在商量迁坟之事。先祖不能安宁，牛家村 就不能安宁，迁坟已成不争之事。玉龙更赞成，只要迁了坟，牛家村人就不会和 阴灵沟的鬼子发生冲突，就能让鬼子尽快建设金矿，给八路军留一笔宝贵的资 产。可他拗不过老爹这根老牛筋。牛老栓主张进阴灵沟起了尸骨才能迁坟。如 若这样必然又会和鬼子发生冲突，玉龙坚决反对。父子俩争得唾沫星子乱溅，像 两只公鸡斗架一样脸蛋子血红。大龙进了门，不消说，给玉龙解了围。坚持起了 尸骨再迁坟的朱阴阳也让了步说：“那就甭起尸骨了，我再下一趟阴间，和阎王爷 好好说说，把牛家村先祖的地址变更一下也行。”
牛老栓一听这事能变通，也就没再争论。不过，他反复强调朱阴阳一定要负 责任，不能说大话，必须把先祖们的“户口”迁到新坟。
大龙进屋后，一直没落坐，连肩上挎的小背包也没放下来。他的确是进家绕一遭就要马上走的。公路已经修通，日本人又让民工统统都开进阴灵沟，开始建 设矿山和厂房。他马上得进阴灵沟报到。他知道，建矿和修路是一个道理，都是 给八路军干，所以他没有二话。他把艳秋那个小包袱给了玉龙，说：“我走了，事 情都在这个包袱里包着。”
牛老栓从坑上跳起来，指着大龙的鼻尖子就骂：“大龙，你现在是翅膀硬了？ 回来连老婆娃子都不见一面？不能走！住上几天再说！”
“爹，我去阴灵沟，离村这么近，不愁回家了。”大龙还站在地下。 这时，小兰和路娃早就站在了门前。小兰眼里泪汪汪地站了一会儿，就扑过去拉着大龙的胳膊，扭了又扭，双手推着大龙宽厚的脊背拼命向门外攘去：“你 走，你快走，你不要回这个家！”
小兰大哭。 路娃扑到了爹跟前，抱住了他粗壮的大腿，也泪人似地说：“爹，你不能走！” 大龙在门槛间站住了，脑子里两个念头不断地格斗。一个是留下来，和老婆孩子温馨地过几天日子，一个是尽快进阴灵沟建设矿区。两个念头一秒钟斗了 几十个回合，终于，他迈出了沉重的一步。而且，坚定不移地继续前进，义无反顾 地出了牛家大院，一拐弯，向阴灵沟走去了。可谁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他和老 婆娃子、父亲弟妹及所有乡亲的最后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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