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的深夜，适合去见伦勃朗

像伦勃朗这样的艺术家，并不适合白天去拜访他。将近400年前，他在一个无名墓地的长眠，构成了罕见的人生命题：一个人也好，一个艺术家也好，你究竟应该如何活出自己的样子，也就是说，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形，你会怎样的保持自己一直维护的自我形象，你要怎样才会自始至终都和自己在一起。

在荷兰艺术史上，在世界艺术史上，能够画出100多幅自我画像的艺术家实属罕见。谁愿意有事没事就把自己拿来画啊？眷恋生命，自恋，或者别有心思，借助光与暗来表达一个生命的神色，我们在伦勃朗的作品面前，终于坐不住了：我们很难持续的证实自己存在的真实，这需要勇敢。我们很难坚定的捍卫内在的声音，这需要定力。我们很难一直不退却于生活给予的挑战，甚至是道德的追杀，这需要精神的自由磅礴。

第一次走近伦勃朗，是一个故事。他在生命垂危之际，叫照顾自己的人，大声朗读《圣经》的一段情节。那是一条河，一边是大力士，一边是一个叫做雅各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勇敢令人敬畏，也令历史震惊。你只要听一听那条河流边，在喘急而汹涌的河水的声音里，在那个生与死的旷野里，唯独这个年轻人的蛮劲构成了生命的闸门：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你过去。于是，这个年轻人和传说中的大力士——也许就是上帝，发生了至今为止唯一一场人类和上帝的战争。当上帝赋予人类自由意志的时候，他估计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自由意志会用来和自己对抗和争战。

显然，上帝乐意看到这样的倔强和无畏的勇敢。当雅各最终赢得了这场争执的胜利的时候，渡河本身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们要说的是，伦勃朗在最后的呼吸里，他真正的在生命里证明一个伟大的真理：只有对于生命的眷恋，才足以创造伟大的永恒的艺术。

因为这个故事，我对于《圣经》有了亲切的柔和的印象，因为伦勃朗，我看见了一个生命是如何的顽强而深具感情。

伦勃朗是一个磨坊主的儿子，艺术的才华与天分，失去了作为一个律师的前途。他所在的时代对于他来说，是再幸运不过的了。整个人类历史上，整个欧洲，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文化形态就在他自己的国家。荷兰，在1640年左右，为他和同时代的人提供了自由的天空。突破如果是艺术的本质的话，那么，对于生命创造力的尊重才会带来持续的突破。那是一个兴奋的过渡阶段，宗教的厚衣，在资本主义的火炉边，一层一层的开始剥落。所有的创造，一方面是艺术的内在要求，一方面又遇见了时代转折的挑战。

第一次，艺术遇到世俗的挑战的时候，却是在人类无限拥抱世俗的时代里。我们应该想象一下，资本主义在第一次开始挪动自己的脚步的时候，它所带来的任何细节上的激动，情绪会让人进入直觉判断，更会让整个社会来围攻新的艺术生命。《夜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艺术的创造力是如何的突破了传统，更是在于16个民兵几乎都会从画面上走出来，拿着枪要枪杀一个艺术家的生命。这是资本主义一开始对于创造力的讽刺，是资本主义时代在自己的扉页上写下的关于艺术创造与伦理革命的痛苦的话语。

事实上，历史也是这样来上演自己的话剧的。最有意思的是，伦勃朗花了很多时间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剧院，一个是自然。正是这两个地方的根本特点是如此的一致：只有光与暗，黑暗与明亮的鲜明对比，以及它们之间的过渡的丰富层次，才能够反映舞台的效果。这个舞台，包括戏剧和自然的。伦勃朗之所以被称为“夜光虫”，其核心意义是：伟大的艺术需要成为照亮人类生命的光芒，穿透历史，并且明晰生命的终究。

接着《夜巡》之后，伦勃朗和他的保姆发生了一个正常男人和女人的性关系，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名分，在任何社会文化的形态里都比一切创造力更为重要。名分是一堵墙，一种看不见的影子，所有的人都会接受名分的思想来再一次围攻一个艺术家作为人的感情行为。伦勃朗终于势单力薄。那个时代的影子一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散去。1950年代劳伦斯一本小说的命运就是在一个非常非常成熟的资本主义国家。社会一直坚守自己的道德，它认为这是它的秩序和轨道，必需把那些占据轨道的不合乎轨道尺寸的东西全部封杀。

即使在《圣经》里，我们依然可以看见一个令人战栗的记述：为了杀死儿童的耶稣，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屠杀居然是对天下所有的男孩子进行抓捕和杀害。当时一般百姓是如何的害怕生出男孩，以及如何的掩饰自己的儿子的情形，我们其实是可以想象的。

这样的封杀和追杀，是一种社会的自然行为。对于艺术家来说，不是屈服于社会秩序，就是叛变自己。屈服是不得已，叛变是自我否认。而伦勃朗，两者都不接受。经历了早年的名利和繁华奢侈，经历了后期的艰辛与痛苦，伦勃朗的生命似乎得到了一种穿越历史与艺术的巨大能量。光与暗，不会区分，只会聚焦。伦勃朗的焦点就在于他自己的灵魂。

于是，在深黑的夜里，在透着灼热的黑暗之光的旷野，伦勃朗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我想解救自己的灵魂，我应该追求自由，而不是荣耀。

正是这样的自由以及自由意志，才是解读一个伟大生命的通道，才是解读历史一再淹没的悲壮声音的出口。

自由，以及自由意志，才是历史和生命的唯一呼吸。

如果深黑的夜晚，你要是看见“夜光虫”，那你就会看见伦勃朗。如果你要拜访伦勃朗，深黑的夜晚将是最好的时刻，你需要带着生命的勇敢，持续的激情，与某些时代因素或者世俗的看法远远不一样的思想，那些穿透历史的思想光芒，以及你的伟大的财富——自由意志，才有资格去访问真正的艺术和真正的人生。

在才气和才力上面的，是自由的意志，在荣耀和名声的世俗上面的，是关于自由意志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