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不要改票?老头子?”老伴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努力屏住急促的呼吸,坚决地摇了一下头。这个坚强的表示,一定让老伴和女儿都以为我还有救。
“你爸说不用,你回去吧!”
我快死了,只有我自己知道,女儿即将回去上班,这一转身,就是与我的永别。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用调皮的语气说道:
“要好起来哦!明年春节再回来看你!”
明年……我已经没有几口气了,好起来更是不可能了。我很想有所表示,可此刻我的能量全部用来供给呼吸了。我喘得像个风箱。我的日子快到头了。
门嘭地一声在我耳边关上。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突然沉重而心痛地地意识到,我其实还是希望女儿留下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尽管我们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不过,这三年,我没有批评过她,她也没有跟我斗气,也许她也认识到我已是垂暮之人。
很遗憾,我没有力气对她说一句: 女儿,你还是很棒的!爸爸常常为你感到骄傲!
现在,我是垂死之人。我的呼吸频率和心跳速度是平时的一倍,我在加速奔向死亡。
昨晚,女儿跟儿子坐在我身旁聊天,说笑话,我靠在沙发上,进入了迷离状态。
“看老爸,表情像个婴儿!好像不认识咱们家了似的!”女儿一边按摩着我的肩膀,一边笑。
我迷迷瞪瞪地注视着眼前的墙壁,头慢慢向左向右移动,那样子能让人想起老龟。这东西把脖子伸出壳时,就是那样探头的。我的意识在这屋里游走,慢慢地抚摸了每一样家具,看过了每一个角落,看着这一对儿女,也许一天,也许两天,我这只老龟就要和这里的一切拜拜了。
2.
我推开门,拎着箱子走了出去,关上门的一刹那,眼泪就如决堤之水流了下来。
我知道他快死了。我再回来时,他不会躺在这里等我故意调皮地去逗弄一下他,摸摸他的光头。他的床上将空空如也。
我知道我的正确做法是退票。我不该走。我应该守在他的身边,直到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但是我已经走出了那个门。我决绝地决定回去上班,而不是为他守候。他会不会以为这就是我给他的惩罚?但我真的没那么想。
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死去的他。我希望他留在我大脑里的图画是活着的,哪怕是不受我欢迎的那种严厉的表情。
“去高铁车站。”我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半小时后列车启动。它慢慢启动,加速,站台被甩在了身后,他从前经常爬的那座山也被甩得越来越远,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闯进我的心里,撕开了心房。我后悔了!
我觉得我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我应该留下来陪他。
3.
女儿走了多久了?也许已经回到她家了吧!我已经住进了医院。病房里灯火通明。
我听着隔壁床病人的呼吸声,那不是人正常的呼吸声,是气管被切开后,喉咙里插了管子,机器发出的尖锐的呼吸声。
医生来问老伴要不要送我进重症病房。老伴回答说不用。答得好。我已经八十好几,灯枯油尽了,不要再浪费钱财。
我大张着嘴,护士在我嘴上盖了一块纱布,“保持纱布湿润就好。”我的嘴里只剩下两颗牙,我需要张大嘴吸进更多一点氧气,这纱布盖上来让人喘气更费劲了,但也好,人看起来好看一点。
这间医院正是我从前工作的地方,我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年,退休后作为专家被返聘。想不到我还会死在这里。
“我要走了。”几天前,我还有力气说话时,曾对老伴说。老伴坐在我旁边和女儿聊天。听到我这句话,两人突然都沉默了。
接着,老伴笑嘻嘻地问:“你要去哪儿?”
“南方。”我缓缓地说。
“怎么去?”老伴又问,语气还是笑嘻嘻地,“坐轮椅去啊?”
“是。”
屋里又重归寂静。也许她们明白,也许不明白,我想落叶归根,我死之后,希望把我的骨灰葬在我母亲身旁。尽管我在这个北方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可我一直是个漂泊的异乡人,我的根不在这里。我得回去。
我得回去。
“妈,我爸刚才是在说遗言。”女儿的声音从门外轻轻传来。
“不可能,你爸才不会那么说话呢!他可不会说'我走了’,他要说就会说'我要死了。’”
4.
我决定第一时间安排好工作,订票,最好次日晚上就能回到老爸身边,我得送他最后一程。我希望他能等我。
5.
小护士来清理口腔,动作很粗鲁,就像我的喉咙是下水道,每一次都捅得我条件反射地弹起头干呕。我最后的一点力气怕是都要用来对付这不专业的小护士了。
医生又来劝送重症病房。老伴依旧说不用。本来我还担心老伴没有主心骨,白白给人家送钱,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还顶得住。不错!要知道,我们的那点钱也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呀!
我的生命力,不知何时将消失,我躺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无比漫长。我不想拖累他们。再说了,医院里的床位本来就紧张,我这样的垂死之人,没有必要送到医院占用一张床铺。但我这个将死的老大夫说话不算数,更何况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说话了。
科学对人体的研究还是有不少进展的,譬如说,人的听力是最后丧失的。确实如此。我的肾脏已经停止工作了,小便完全失禁,肛门也已没有收紧能力。我的胃和肠也不工作了,接着会是我的心脏,然后是肺。我大脑的最后一个细胞会在我去世后的37小时左右死去。那时,我就彻底完蛋了。
老伴和儿子以及一个护工守在我身旁,他们已经接受了我即将离世的事实,儿子跟老伴说别操心,他会安排所有事情。
这话让我听了顺耳,儿子长大了,能承担责任了。我想我可以长眠了。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感觉身体轻飘飘的。
6.
我坐在回程的高铁列车上,只盼着这车能开得更快点,更快点,一定要赶在老爸去世之前!我要对他说:“你是个好爸爸!你是个好爸爸!”
7.
我见过不少病人的死亡,有的人进入弥留状态后,几个小时内就去世了;有的人要耽搁好几天。我也曾幻想过我的死亡情形,希望快点结束。现实呢,我死得还是太慢了。这对我这个急性子的人来说,真是一场人生最后的考验。
死亡如同抽丝,它一点一点地抽去你的生命力。它如此有条不紊,你要耐着性子看它的操作。没错,如果我把它看成是主刀大夫,我不能不说它的每个动作都很精准,它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人类与它的对抗注定是要失败的。 人类应该学习平心静气地观看死亡的操作。床头的仪器记录着我的死亡轨迹,老伴和儿子时不时讨论一下那里的数据。其实我想和他们说,那些记录对我没有一点意义,更有意义的,也许是再多目不转睛地多看我几眼——趁我还活着,尽管我这个样子很难看。
8.
我终于赶到了医院。弟弟说:“姐,爸还在!”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四年前的那天,他冲我吼道: “你是个失败者!”
我也毫不客气: “你不是个好爸爸!”我抡起一把椅子砸在地上,顿时木屑乱飞,一条椅子腿刹那间折断。
现在,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是个失败者也好,不是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你,你是个负责任的爸爸,你已经尽力了,你,是个好爸爸!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护工一迭声地叫道:“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了!”周围不相识的人莫名其妙地都站了起来,仿佛要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著名英雄。
我快步走到你的床边,你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嘴上盖着纱布,仿佛你被匪徒绑架了,却无力挣脱。你这个样子哪里还是那个坚强倔强硬骨头的你!
我的手伸向你的手,却想不到,紧闭双眼的你竟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握的是那么紧,力气是那么大。我声音哽咽,准备好了的话一时竟全部忘记。
你想说什么?你这用力的一握是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
9.
女儿又回来了!她耽误工作了!这孩子!但是她回来了!我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我真想坐起来对她说:“回来得好!回来得好!老爸我希望你回来送爸爸最后一程!也算是给你上最后一堂课,一堂死亡课。看看我是怎么死的,以后你就不会怕死人了。死人并不可怕。尤其是爱你的人的死亡,怎么会可怕呢?”
我紧握住女儿的手,女儿啊,我想对你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女儿!你不是个失败者!你已经尽力了!在爸爸心底,常常为你感到骄傲呀!
10.
我掀开爸爸嘴上的纱布,拿起棉签,沾了一滴水,慢慢地滴入他的口腔。我用旁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地说道:“爸爸,你是个好爸爸!你是个好爸爸!你放心,我都懂!我都懂!”
11.
两天后,爸爸去世了。我看到一道光从他的脸上飞速滑向脚的方向。我想,他的灵魂应该是急三火四地赶着去看奶奶了。
我们把爸爸火化。我把爸爸的骨灰放进骨灰盒,郑重地从火化间捧出来交给弟弟。老妈和弟弟带着爸爸的骨灰盒一起去了南方。爸爸终于叶落归根了,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乡的怀抱。
如今,在我的脑海里,既有爸爸活着时的各种面容,也有他离世时的平静面孔,真的,如爸爸所言,死亡一点都不可怕,尤其是爱你之人的去世,不但不可怕,还让你感受到了巨大的爱。他的身体虽然死了,可他的精神与你同在。他是你的守护神,生时是,死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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