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某种意义上是常见的罪恶感的反面,其特点是习惯于自我欣赏和被人仰慕。在一定程度之内这是正常的,无伤大雅,但若表现过头便是严重的问题了。许多女性,特别是富裕的上层社会女性,完全丧失了感受爱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所有男人都应该爱她的强烈饥渴。这种女人一旦确认某个男人是爱她的,那男人于她便毫无意义了。这样的情形在男人那里也存在,只不过相对少一些。经典例子便是《危险的关系》中的男主人公。虚荣至此,一个人便很难对其他任何人产生真正的兴趣,因此也无法在爱情里得到真正的满足。而其他方面的兴趣会衰落得更快。比如,一个自恋者被人们对大画家的崇拜所激励而去学习艺术专业,然而,绘画只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掌握绘画技巧从来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除了与自我相关的,他也看不到任何别的主题。其结果自然是失败和失望,收获的也不是追捧而是嘲笑。小说家身上也存在类似情况,他们总在书中把自己刻画成英雄。事业上的所有成就,全凭你对与事业相关的东西抱有真正的兴趣。政客更迭的悲剧则源于,他们的自恋逐渐取代了关切社会和政策的初心。一个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是不足称道,也不会为人称道的。如果一个人对这世界的唯一关心是这世界应该对他表示仰慕,结果很可能事与愿违。即便实现了这个目标,他也很难获得完整的幸福,因为人类本性从来不是完全地以自我为中心,自恋者不过是作茧自缚,恰如一个人为罪恶感所压抑一样。原始人可能会为自己是个优秀猎手而骄傲,但他同样喜欢狩猎。虚荣,过度了便会扼杀参与各种活动的乐趣,必然招致无趣和厌倦。虚荣心往往来自缺乏自信,治疗的办法是培养自尊。对客观事物产生兴趣而激发活动,并获得成功,如此才能培养出这种自尊。
自大与自恋的区别在于,自大者追求权力而非魅力,他要别人怕他而非爱慕他。精神狂人和历史上的多数伟人大抵属于这一类。权力欲与虚荣心一样,也是人性固有的一个方面,不必排斥,但是当它膨胀或产生不现实感就是悲剧了。这个时候,它会让人不快乐,或是变得愚蠢,甚或兼而有之。自以为头戴王冠的疯子或许可以自感幸福,但这种幸福并不是头脑清醒的人所羡慕的幸福。亚历山大大帝在心理上就是这种疯子,尽管他拥有实现疯子的梦想的能力,他却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因为他的梦想会随着他的成功而膨胀。当他清楚自己已经是最伟大的征服者时,他决意成为上帝。他是个幸福的人吗?他嗜酒如命,脾气暴躁,对女人冷漠无情,自封神明,所有这些都令人猜想他并不幸福。为成就人性的某一部分便以牺牲其他所有为代价,或者,为彰显个体的自我便视整个世界可以为我所用,这是决不会带来终极满足的。自大,无论是病态的还是名义上正常的,一般都是经历了巨大羞辱的产物。拿破仑在学校里的富有的贵族同学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因为他是一个靠奖学金生活的穷孩子。当他后来允许流亡者回国时,昔日同学向他鞠躬的情形令他备感满足,那是无上的满足!并让他动了征服沙皇以体会更大满足的念头,因此被送上了圣赫勒拿岛(Saint Helena)。既然没有人是全能的,完全为权力欲控制的人就迟早会碰到难以逾越的障碍。一个人除非疯狂,否则不可能认识不到这一点,哪怕他的权力大到能把所有向他指出这一点的人都关起来或杀掉。于是,政治受限和心理抑制协同作用,只要有任何形式的心理抑制出现,就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被控制在适当范围内的权力可能会极大地增加人的幸福感,但若把它视为人生的唯一目的,它就会导致灾难,如果不是在外部,就是在内心。
显然,不幸福的心理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所有这些原因又有一些共同点。典型的不幸福的人都是年轻时被剥夺了一些正常的满足,他会因此更看重这些满足而不是别的,这让他的人生只有一个方向可走,同时,他过分强调了成功却将与成功相关的活动放到了对立面。不过,如今还发展出一种相当普遍的新形式,一个人被挫折彻底打垮,不再寻求任何满足,只剩消磨和遗忘。结果他变得玩世不恭,企图通过麻醉自己来忍受生活。例如,酗酒就是短暂的自杀,它所带来的快乐都是消极的,只是暂时停止了不快乐。尽管自恋者和自大者可能会用错误的方式去找寻幸福,但他们都相信人是能够幸福的,而那些寻求麻醉的人,无论采用哪种形式,都是只想遗忘,而放弃了希望。针对这种情况,首先要说服他相信幸福是值得追求的。不幸的人就像失眠的人,常常会以不幸为骄傲。这种骄傲就像丢了尾巴的狐狸的骄傲,这种情况下,治疗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明白怎样才能长出一条新尾巴。我相信,若能看到一条幸福之路,少有人会故意选择不幸。我不否认会有这样的人,但一定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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