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做一项评比，看谁在十岁之前见过的孕妇最多，冠军非我莫属。
经常有孕妇到我家来，而她们的到来，对我就是无声的命令，我一看到孕妇进家门，马上就知趣地出门玩耍。
这个“马上就知趣地出门玩耍”，其实不那么符合实际情况。比较准确地说法，是在经过几次被赶出家门的情况以后，才明白孕妇来了，我必须离开。
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大肚子来我家，长大以后才明白，她们是来产检了。
母亲是滦县卫校的第一届（是否真的是第一届，我没有做过考证，但是曾经听到过旁证证明这一点）毕业生。跟母亲的同龄人比较，母亲这个中专生，绝对算得上高学历。然而造化弄人，那一届的毕业生都没给安排工作，毕业后统统下放到农村劳动，基本上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其实父亲也是类似的情况，不过父亲没有被安排工作，不是被动接受，是主动选择的结果。因为家里没钱，父亲选择学校的时候，只好选择了上学费用最低的一个师范学校，然而毕业后需要自谋生路。
滦县卫校，绝对算得上一所不错的学校，因为至今还在持续培养人才，就凭这么多年没有倒闭，就能看出来其深厚的实力。
学校给了母亲必要的知识，母亲拿来做了一个行善、自养的工作。
四五十年前农村人生小孩，并不会（也不知道）像现在似的到妇幼保健院一类的产科，而是找一个接生婆到家里来帮助生产。母亲就是那个年代的接生婆。
不夸张的说，以我家所在的村子为中心，以五至六华里为半径画一个圆圈，在这个范围内十来个村庄中，现在四十岁至六十岁的人里面，一多半是在母亲手底下出生的。
那时候的孕妇，肚子大了以后，快到了生产的日子，就会来我家让母亲给做个基本检查。具体为什么来检查，检查什么，母亲怎么检查，我一概不知。因为从我记事起，只要来了孕妇，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赶出去玩，后来就形成了条件反射，看到孕妇来了，就马上“离家出走”。
母亲给人接生的这门手艺，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我们姐妹三个的生活水平。
先说吃的。本村的人，如果母亲给他们家接过生，那么到了孩子出生三天、满月、百日等日子，会过来叫母亲去吃饭，而母亲从来不去。不去的结果，就是那家人会特意给送来一大海碗吃的。有时是面条，有时是饺子（似乎只有这两种），用纱布兜着，满满的一大海碗，我们三个可以大吃一顿。
再说穿的。在我小时候，并不是随便哪个人过年的时候就能有新衣服穿。然而在我的记忆里，每年大年初一起床的时候，母亲都会拿出来几身新衣服，姐姐，妹妹，还有我，一人一身，嘎嘎新的一套衣服，加上新鞋新袜，穿戴整齐了，去村子里拜年。
这个衣服，当然出自母亲的那双巧手，按照我们的高矮胖瘦缝制出来。但是布料，经常并不是父母买的，而是有人送。
送布料的人，肯定就是一年当中母亲曾经给他家接过生。那时候农村人都非常质朴，因为觉得是一个村子的，不能给钱（也可能是给钱但是母亲不要），只好在年前买上几尺布料送过来。我曾经见过几次，似乎也并不怎么说话，胳肢窝底下夹着布料进来，憨憨的样子，冲着父母笑笑，把布料放在炕上，然后就走了。
其实帮助了别人，别人不会无动于衷，这个朴素的真理，永远适应人类交往的基本原则。
然而也有给钱母亲接受的，那种情况都是外村的。经常是半夜三更有人来敲我家窗户，嘴里喊着拐了几个弯才连上的亲戚关系，比如二婶，大姨，他姐，外甥女什么的，快到我家去吧，谁谁谁要生了。
于是母亲赶紧爬起来去接生，而我就被父亲抱着送到了隔壁大伯家，塞进大娘被窝里让大娘哄我睡觉。
似乎一次最多就是五块钱，这个数字是我小时候听来的，现在凭记忆写下来，不敢保证绝对正确。
然而在那个年代，五块钱绝不算少。那时候，父亲作为民办教师，他的工资也不过三十几元一个月。如果某一个月母亲出去的次数多，母亲赚回来的钱要超过父亲的工资。
四十年前母亲动过一次大手术，就是上一篇记述的那件事，改变了母亲的人生轨迹。按照中医理论，那样的大手术，虽然解决了问题，但是也让当事人元气大伤，所以父母商量以后，决定不再让母亲从事接生的工作。
外村的很好说，几句话的事（前提是以前不认识、不熟悉），如果是本村的人，或者外村却有比较近的亲戚关系，人家找上来，还只能接着去。
后来大家慢慢都知道了母亲曾经动过大手术，不打算继续给人接生，再说随着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人们开始习惯去医院生孩子了，所以大约从五十岁开始，母亲就再也没有替别人接过生了。
那么多的新生命，在母亲手里面出生，应该算是一种功德吧。但愿这个功德能够显化出来，去除掉母亲现在身上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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