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电梯先生

作者: 水西2018 | 来源:发表于2018-08-22 14:28 被阅读64次

    这部电梯已经很老了。

    在每一次上上下下的过程中,它总会发出令人担忧无比的“吱吱呀呀”声,就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吃力地驮着活蹦乱跳的儿孙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每当开门时,电梯门总会在“咿咿呀呀”声中断断续续地打开,就像这位老人艰难地弯下腰来,在“哎哟”声中放下背上的小妖精们,全身骨骼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

    电梯里面也早也斑驳不堪,不像现如今的电梯,为了增强空间感,把箱门和四面装成镜面般的不锈钢,这部电梯内墙由水泥涂成——现在早已布满了“飞毛腿”们的脚印和在不计其数的“如来神掌”下阵亡的蚊子将士们;门是现在防盗门般的手拉铁门,不过在日复一日的循环劳作下,每一寸都如受过鞭刑的伤痕累累的肌肤,点点锈迹如同渗出后未擦拭干净的血迹。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里面没什么人,人也会感到窒息般的压抑。

    当然了,这样一部饱经沧桑、老态龙钟的电梯,不可能是自助式升降的。


    驾驶电梯的是他。四十多岁却显得与这部电梯一样苍老。他从二十多岁就来到这所学校,在这里驾驶这部宿舍里的电梯。

    他是个光棍,“上无老,下无小”,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是这一部电梯。这么多年来,他基本没有和人开口说过话,也没人知道他的嗓音是沙哑还是粗犷,更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个哑巴。

    不知为何,学校竟安排他开女生宿舍的电梯。他每天所遇见的,都是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年轻姑娘们。可即便如此,他每天的眼神要么低垂到地上,要么无光地看着电梯门,好似早已看遍这无限风光。有人暗暗笑他不解风情,换做别人,这可是大饱眼福的美差啊。不过这倒给那幢楼里的姑娘们不少安全感,虽然是个呆滞的老头,但总比贼眉鼠眼的人好得多。

    但尽管看似安全,也没人愿意理他。他唯一能听到对话就是一到六楼的楼层数,以及偶尔从他喉咙底里发出的如电梯运作时粗糙的一声“哦”。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控制电梯的上上下下。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和这座电梯融为一体了,上上下下,而这之中姑娘们清脆的脚步声,银铃般的谈笑声,叮咚作响的手机通知声,都如同一颗颗细碎的泡沫,倾覆在他与电梯——或者说他自己制造出的机械声的巨浪之中。


    直到她的出现。

    她是个盲人,世界对于她而言,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这年秋天,她作为这所学校的新生中的一员,在高年级同学的陪同下,第一次跨进了这幢宿舍楼。

    陪同的同学牵引着她,走进了他驾驶的电梯。在此之前,同学已经告诉过她,宿舍里的电梯年代已久,由一个老头驾驶。那老头沉默寡言,眼神空洞,性格怪异,希望她自己能够多加小心,尽量别去搭话。不过,对此她只是淡淡的一笑。

    他如往常一样,守在电梯一角,等候乘客。当她们走进时,他并没有多加在意。然而,故事往往就在不经意的一句话间开始了。

    没等陪同的高年级同学报出“六楼”,她在跨进电梯门的一霎那,说了声:

    “嗨!电梯先生。”

    陪同的同学被惊愕了,更不用说他——二十多年来,除了报层数,没有人和他多说过一句话。出门时,没有“谢谢”;撞到他时,没有“对不起”。而此刻,她的声音,如同茉莉花香般,沁入他的心脾。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有热流在淌,那是血液,他感到自己和笨重的金属机械逐渐剥离开,全身上下重新长出血肉来,他感到自己是个人。“嗨!电梯先生?”又是一声略带上扬语气的问候。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朵初开的洁白无瑕的茉莉前,他不敢动弹,仿佛轻微的一动就会抖落身上无数的灰尘玷污了这朵茉莉。

    “嗯……”他用尽全力,尽可能地不让嗓音听起来那么粗糙,犹如一株野草尽力掸落自己的灰尘以期配得上身旁的茉莉花。他忍不住偷偷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开始泛起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光。

    “六楼。”她旁边的同学看了看她,毫无感情地说道。

    这冷静的声音如冰凉的雨点般浇在这株野草上,使其原形毕露。眼神里的光瞬间熄灭了。他将控制器调制六楼,然后缩回角落。

    电梯吱吱呀呀地上行。轿箱里一如既往的寂静。

    六楼,到了。

    她在同学的牵引下走出电梯。然后,转过头,淡雅而清晰地说了句:

    “谢谢你!电梯先生。”

    这一次,他不敢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好像她是超人一般,和她一对上眼,      她眼睛就会射出激光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老天虽然关上了她心灵的窗户,却赋予了比旁人更敏感的感官。在几次同学的陪同之后,她能够熟悉地自己摸索出道路来。因此之后的日子里,她总是自己去坐电梯上下楼。

    不论早晚,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是步入电梯,她都会用那令人舒心的嗓音说一句——甚至有时候她能感觉出他所在的方向,然后朝着他说一句:

    “嗨!电梯先生。”

    而因为自己没发走快,为了不给他人造成麻烦,她总是选择在人流少的时候去坐电梯(人多时她会选择走楼梯)。因此,很多时候,她与电梯先生只有两个人。

    终于,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和那一句能点亮他眼神的问候。他慢慢鼓起勇气,用随时可能熄灭的眼光打量起这个姑娘来。

    白长裙,淡色皮肤,长头发……他不敢一次在她身上停留太多目光,只能拼图式的一点点拼凑出她的形象来。

    他以为她的问候总有一天会因为她的厌烦而停止,可是并没有。相反,她的问候更加清新自然起来。如果他能适时地回上一句:“你好……”她的嘴角还会轻微地向上扬起。


    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看看她的眼睛。

    于是,当她说完那句话时,他视死如归般地他起头,望向她的双眼。

    “你……你是盲人……”他用他自己都惊讶的粗糙嗓音,从喉咙底挤出几个字来。

    听到这句话,她抿了抿嘴唇,随即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的,我看不见,电梯先生。您能给我说说,这电梯里是怎样的情景吗?”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而她声音中的颤抖让他感到眼前这朵茉莉在微风中摇曳起来。

    他本想说“我不会”,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顿了顿,让沉睡多年的声带,重新活动了起来。

    他当然不会跟他说电梯里的这幅场景,他只是告诉她电梯里面被刷成白色,就是和她的裙子一样的颜色。因为白色会发光,让人不会感觉在电梯里很拥挤。门是欧式的铁栅门,每次开关都需要他亲手拉一把。不会很重,轻轻一拉就开了的……

    他还告诉她,学校一直想换电梯,可是因为名气太小,有关部门迟迟没有拨款下来。不过幸亏如此,他能有这一份糊口的差事。说到这,他们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自从这一天起,“嗨!电梯先生。”就是他俩对话的开始。


    他开始问及她的专业。

    她告诉他,她学的是园艺。她天生虽然看不见,但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和听觉。她可以根据香味辨别出花朵的种类。

    “那你家里人呢?第一天见面……我是说你第一天来这里,好像只有你的同学陪你吧……”

    听到这个问题,她的脸颊抽动了一下,然后神奇地把头转向他,那双眼睛似乎能够透视般地望着他。

    “对……对不起。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他惊恐地低下头。

    “没事,电梯先生。”她的嘴角又微微上扬,“如果您想听,我可以告诉您。”


    在之后的日子里,在老电梯缓缓起落的几分钟里,她断断续续地跟他讲了自己的情况。

    她出生于富裕家庭,但是父母是个有着严重封建思想的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加上她是个盲人的现实,使其父母甚至家里所有人对她都不待见。她从小到大其实一直很少说话,而又正因为缺乏爱,她对身边一切对她有点滴帮助的人都充满感激和珍惜。她的父母恨不得把她早点嫁出去,而她说自己想学园艺,她父母想都没想把她扔到这个学校里。钱不是问题,总比拜托了这家伙好。她父母如是说。

    在学校里,她也不受同学和老师的喜欢。因为看不见,所以尽管可以凭气味辨别花朵,她还是比其他同学要慢上许多。而老师们也不相信,一个盲人在园艺道路上持续走下去。

    后来,她父母给他找了个男友。与其说是男友,不如说是男性买家。这个男的年纪几乎是她的两倍,每天早出晚归,也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在一张床上睡过。

    说完这些,她总会轻轻地低下头。

    “不过,和你聊天真的很愉快,电梯先生。”她的微笑给这朵洁白的茉莉增添了几分红晕。

    “那么,您为什么也一直一个人呢?电梯先生。”

    在犹豫了一会后,他终于也说出了他的过往。

    他也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但他的家庭条件不好。他爸每天开电梯,对,就是这一部,来维持生计。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他开始追她,几乎花光了家里的钱。

    他只好跟着他爸学开电梯,同学们都开始嘲笑起他来,说他没有出息,就一打工仔,整天灰头土脸的。那女孩知道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我没本事,又没人脉,找不到好工作,只能留在学校开电梯为生。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因此更无对象可言……

    “总而言之,我……我不好看……”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以这句话结尾。他早忘了二十多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也许确实是个丑八怪呢。

    “可是,什么又是‘好看’呢?”他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提问。

    是啊,对于看不见的她而言,“好看”是什么概念呢?野草与茉莉花,为什么茉莉花就一定是好看的呢?这世间万物,都只是以某种固定形态存在罢了,而人类非要说这个“好看”,那个“不好看”,仿佛“好看”的东西能保护眼睛,“不好看”的东西会对眼睛造成伤害。对于盲了的她来说,这世间万物反倒在视觉上处于了平等地位。

    此刻的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的声音就像……就像茉莉花香……一样……”他终于忍不住告诉他。

    “嗯……是吗……谢谢……”她的声音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那个……我男……就是那个男人每天回来,身上都会有茉莉花香水的味道……尽管他很努力地去擦了……但我还是能闻出来……”

    “哦……”他的声音里又开始夹杂着浓重的不安,“那个女孩……就我之前说的那个……她很喜欢茉莉花……也包括香水……所以我很熟悉……所以我才会说你的声音像……”

    “哦……”她停顿了下,有些皱眉,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然后露出之前的微笑,“应该不会……无所谓……”


    他们的对话一天天丰富起来。

    渐渐地,他们感觉依赖起了彼此。

    “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对他自己说。可是,每当众人冷若冰霜的表情和声音和她清新脱俗的微笑和问候形成对比时,他控制不住地想和她说话。

    她也逐渐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波动。很多时候,她甚至渴望整幢楼里的人能出于某种原因全部走楼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但她确实忍不住地想“见”他——不,是想“听”他,听他说话,和他一起说话。


    然而,她的愿望竟然实现了。不过,已经是四年后了。

    今年暑假是她最后一个学校里的暑假了。毕业典礼早已举行完了,班上的同学也都各奔东西。鉴于她的特殊情况,学校允许她呆完这一个暑假。

    家里人来电话了,告诉她暑假结束就和那个男人结婚。她轻轻地“嗯”了声,结束了通话。

    学校里基本没什么人了,寝室楼更是安静得出奇。

    她照例去坐电梯。却被一双手挡住了,然后是熟悉的声音:

    “那个……今年暑假,这个电梯要被拆了。你知道的,它已经快不行了。学校终于搞到了一笔钱,把它换成现在的自助式电梯……所以学校暂时让我守在这,跟你们说现在不能坐了……”

    “哦,要换了呀……那你……”

    “对……我以后也不能呆在这里了……”

    “如果……会出事吗?”

    “嗯,会的吧……它已经很旧了……”

    “哦……”她转身离开。

    他感觉到她的背影在流泪。


    几天后。

    她走向寝室楼时,突然闻到茉莉花的香味。她循着花香,来到一丛茉莉花前,轻轻弯下腰,精准地摘下一朵。她把花捧在手心里,仿佛捧着一块白玉,随时担心它摔碎在地上。

    她踏着清脆的脚步,再次走向那古老的电梯。

    “嗨!电梯先生。”

    她知道他不在电梯里,因此这一次她提早向他打招呼。

    “是你……可是……”

    她没有等他说完,便伸出手给他看。

    雪白的茉莉花如皎洁的月光,同时还散发着那独特的淡雅清香。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今天她穿着那件让他印象深刻的白色长裙。

    “我就要结婚了……和那个男人……可是我不想……我不想……电梯先生……”她的声音颤抖的就像眼前的这部老电梯运行时的样子。过了一会,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六楼。电梯先生……”

    他知道如果乘坐电梯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他也知道如果她嫁给那个男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回想起第一次听到“嗨!电梯先生。”时他内心的感受。他回想起这四年来她的每一句问候,尽管是相同的话,却都是独一无二的表达——高兴时,她的问候淡雅清新,如清水般洗濯他身上的污渍;难过时,她的问候低沉微颤,如遭受着风吹雨打的花朵,让人顿生怜惜之情。他回想起在电梯上上下下几分钟里他与她的对话,那时电梯吱吱呀呀声比任何一首歌都要悦耳动听,他知道这四年与她的对话比他二十几年的话还要多。而现在,她要走了,他也要走了。可是,她能走到哪里去?他又能走到哪里去?

    “嗯……”他和她徐徐走入电梯。他熟练地拉上电梯门,却觉得今天的门无比沉重。他再一次望向她,坚决的神情。又看了看手中那都她刚刚给他的茉莉花,然后合上这只手,有另一只手把开关调至六层。

    电梯一如既往地发出吱吱呀呀声,不过今天的声音格外沙哑。

    如第一次相见时,他们没有说话。其实他们彼此间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没有说话。只有电梯声在他们之间回荡。

    突然,“轰”的一声,电梯戛然停住。他向外看了看,六楼到了。他想开门,却无论怎么用了都开不开,很显然六楼还不到一点。一刹那,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果然……”,电梯剧烈地抖动起来,想上去却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着它。电梯上下抖动愈发激烈,如同大冬天里人上下牙齿打架一般。突然,“嘭嘭嘭嘭……”几声巨响,电梯停止了抖动,同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他知道,电梯即将下坠。

    “电梯先生……”她何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她双手垂在身侧,用初见时的淡雅微笑望向他,然后轻轻颔首。

    他望向她,尽管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如火炬般明亮,她的身影在他面前第一次清晰可见,饱满如画,而不是一块块散落的拼图。

    没有任何迟疑,他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她感到周围的一切开始加速下坠,坠入无尽的地狱之中。她也从来没有被这样拥抱过,那个男人从来没理过她。而此时此刻的他们,如同一朵茉莉花与一株野草,在疾风骤雨中紧紧相偎在一起。

    她感到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发热、融化。渐渐地,身上长出嫩绿的细芽来——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绿”色,他曾经告诉她,那是花草树木最开始的颜色,它代表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很快细芽吐出一个个指尖般大的花苞,每一个花苞又徐徐生长,绽开出洁白如玉的茉莉花来——同样的,对于“白”色,他告诉她,那是和她第一天穿的裙子一样的颜色,也是和茉莉花一样的颜色。“只有白色能包容每一种颜色。看似一无所有,实际包罗万象——这也许是白色最好的定义吧。”

    “那么,茉莉花的香味也是白色的咯?”

    “嗯……也许吧……”

    她的理智告诉她周围一切仍在加速下坠。但身上的茉莉花藤逐渐蔓延开来,包围住整部电梯,然后继续绽放出花朵,洁白的花瓣将斑驳的锈迹和肮脏的足印覆盖在自己的身后。古老的电梯在这一片茉莉花海中,如同一颗方形的露珠,悬而未落。

    忽然,一朵茉莉花从他们的脚下无声地绽放开来,然后轻轻地托起深拥着的他们,在茉莉花香的浪涛中,向上而去。

    上面,是一片洁白的世界。

    【终】


                                                                                                                                        2018年8月22日

                                                                             写于一个屋外台风纷至沓来、屋内茉莉飘香的下午

    注:本文取材于以下真实新闻报道,但多数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美国坦普尔大学一部电梯轿厢壁上17日出现一块铭牌,上面镌刻的短短几行字讲述了一段始于这部电梯、延续数十年的浪漫爱情故事。

    1972年9月6日,搬到坦普尔大学宿舍住的女生莎琳·鲁宾遇到了宿舍电梯先生埃里克·施莱辛格,对他一见倾心。几天后,鲁宾见到施莱辛格,主动走过去打招呼:“嗨!电梯先生。”两人后来结婚,厮守超过42年,直到鲁宾去年因患结肠癌去世。施莱辛格告诉记者,遇到“未来的妻子”是他在坦普尔大学“最重要的”经历。

    坦普尔大学为了纪念这段爱情,在鲁宾和施莱辛格当年相遇的电梯轿厢挂上铭牌,上面印着“纪念爱妻莎琳·鲁宾·施莱辛格,她1972年9月6日与我在这部电梯里初次相逢。超过42年的婚姻始于一句’嗨!电梯先生’”,落款是“埃里克·施莱辛格”。

    摘自《都市快报》2018年8月18日期。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嗨!电梯先生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xevci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