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
落叶凉风，隼城又一年秋。
繁华大道，楼阁掩映，游子过客，往来如梭，茶馆听戏，凭栏品酒，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红瓦酒馆，楼上丝竹频频，一角餐桌上，人们撕着烧鹅，正在酣饮吹捧。一个满面红光的汉子眉飞色舞一通比划，吊着眉毛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句，全桌人哈哈大笑。
“正说那贼孙夺了爷爷的金刀……”
忽然，一人表情凝固住，直勾勾盯着那汉子斜后方。汉子干了杯酒，一斜眼睛，不耐烦地叫他几声，谁知那人不为所动，他便扭头向后方望去。
一条黑色巨蟒。
音乐骤停，人群嚎叫着四散奔逃，推翻了桌子，碗碟碎了满地。
那大蛇有三人之粗，立起身子刚好到酒馆二层。吐着猩红蛇信，铜铃般的眼睛含着竖瞳，冲汉子张开臭气熏天的血盆大口。汉子来不及反应，硬是被它生生扯下了半条胳膊。巨蟒吞着人肉，尾巴一甩，游弋着向街上摔倒的妇人探去。
慌乱隙中，一个身影闪过，那人从二层跳出，一脚踢歪蛇头，又蹬着马车顶棚，攀了一把酒馆漆红栏杆，轻轻一跃，上了房顶。
来者二十出头，身材匀称，一袭利索的黑衣。
跌倒的妇人连忙爬起，躲远去了。大蛇恼羞成怒，撞向酒馆主柱，建筑轰然塌陷，他侧身一避，趁着下落的档，长剑“刷”地出鞘，嗡鸣着刺向蛇颈。剑意犀利，正是一招“疾雷破山”。蛇妖侧过身，剑便擦着漆黑鳞甲掠过，他手腕一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紧接着一招杀气腾腾的“飘风振海”斜扫出，割进了它身体。
大蛇痛苦地张开嘴，绝望地咬向他。他拔剑跳开，静观其变，但见它抽动了片刻，便双目圆睁，猛然倒下。
一时间，喝彩声在人群中爆开。那人长剑入鞘，拱拱手，单膝落地跃下屋顶。一位姑娘匆匆赶下楼梯，脆生生地唤道：“明周哥哥！”
他应了声，又有意无意地向鼓掌喝彩的人群深处瞥了一眼，冲那姑娘道：“回去吧。”
江聆眨眨眼：“回去了？”
秦慎蹭起袖口溅上的血，说：“嗯，近几日不知怎的心浮气躁，功没大练，出手方才惊觉竟落下了这么些，须得抓紧才是。天也不早了，早点回家的好。”
江聆从纸袋里捏出一条酥鱼，说：“要说你也太较真了，身上溅点血就说功夫不到。”她将鱼递到秦慎眼前，“哥哥吃。”
秦慎道：“谢谢，我不要。”
江聆眨了眨眼，搁到自己嘴里，头上玉簪的流苏坠叮叮作响：“听说游雀大师给了哥哥一把黑刃哪，是刚才那一把么？”
秦慎呼吸微滞，心烦意乱地应了一声。
“那明周哥哥是三韵妖师啦？”
听闻此言，他心重重地跳了一下，朝四周张望，神情近乎急切，应声道：“是......”
“真是厉害！”江聆道，“不像我，糊里糊涂学了几年武功，箭还是射不准。哎，以后跟了你可是风光哪！”她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兀自红着脸笑了。
秦慎不作声，脚步却忽然停住，他屏息凝神，猛地一回头——
熙熙攘攘。
有小伙子奔跑着搬货，有姑娘糯糯地叫卖菱角，有老人捋着白须地迈进茶楼，有孩童嬉笑着追逐打闹。人烟辏集，车马骈驰。
他呆呆地站在那，眼里闪过茫然。
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江聆跟着回头望去：“怎么了？”
“没事。”他转回身，强压下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恍了神，从刚才就总觉得......”
“怎么？”江聆睁大眼睛。
总觉得有谁一直跟着我。
可面对他人，秦慎不愿道出心中所感，只笑着摇了摇头。
江聆道：“哥哥这是太倦了，应该好好休息休息，最近几月我瞧你那眼圈一直都是乌青的。”
他刚想接话，毫无征兆地，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瞳孔骤缩，一把攥住前襟。
江聆急忙伸手搀他，但见秦慎一缩，便只好讪讪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秦慎冷汗涔涔，摇了摇头：“别管，你回去吧，吴伯都到那了......”
江聆撅起嘴——她这个未来的夫君样貌标志、功夫绝顶、出身显赫，哪哪都好，唯一缺点就是太内敛、太沉默、太不通人情了。自己心意那么明显，他却只当不见，一个微笑就算过。若不是他二人成婚两家得利，估计这一辈子都别想近他身。
她掀起眼一瞧，果然，不远处吴伯正候在马车旁等着接她回府呢。眼看这边秦慎要施展他踏雪无痕的轻功跃走，她急了，从紫娟荷包中掏出个东西追上去：“明周哥哥！我有东西给你。”
秦慎脚下一晃，转身接过，原来那是只精铁制成的小鸟，眼睛镶着孔雀石，全身布满了细小的机关，轻轻一捏，那巴掌大的小东西便倏地展开翅膀，眼中光华流转，竟仿佛是个活的。
秦慎问：“你从哪弄来的？”
“前几天集市，我托人给我带的。”江聆笑嘻嘻地窥探他神色，“它肚子底下能装东西，这儿。”
秦慎目光深了下去，按了铁鸟腹部，果然外壳弹开，露出个空心的内舱。他道：“这恐怕是妖族的东西吧。”
“啊！妖族？”江聆傻了眼，“抱、抱歉，我不知道，哥哥如果不喜欢扔了便是，我——”
“罢了，”秦慎将铁鸟还给她，“心意我领了。”他温温和和地一拱手，转瞬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迹。但闻他声音自远处悠然传来：“先行一步，莫怪。”
秦慎年纪虽轻，武功却早就跻身一流妖师水平。他的风格不是刚强一路，轻功更为卓绝，辞了江聆，耳边风声呼啸，片刻便回了府。甫一落地，管家就急匆匆迎出来：“哎哟，少爷可回来了，准备用晚饭啦。”
秦慎摇摇头：“我不吃饭了。”语罢，人已经飘出几丈远，管家迈着碎步在后面追，可惜秦府水榭这处浮廊九曲十八弯，假山瀑布，层层掩映，不一会连那小子的影都望不见了，他叉腰喘粗气，心说年轻就是好。
已是深秋，院内，暖洋洋一片，丫头们四处挂好了莲花灯，朝着内阁门前女子行了一礼：“夫人，灯都挂上了。”
那女子年过五旬，正笑晏晏地和旁人说话，闻言道：“你们去把饭都端上来，阿慎快回来了。”丫头应声退下，那人又转回头，整了整身前青年的衣领，道：“阿贞呀，怎么几年不见，你瘦了这么些？可是太辛苦了？回来便多呆上几日，让娘也好好疼疼你。”
那男子皮肤是饱经风霜的麦色，尤其一对桃花眼与其母如出一辙。他含笑道：“娘，不打紧的，倒是您多珍重身体，我自城口寻了几味难得的药材，待会拿来给您清清肺——阿慎呢？”
梅楚道：“今日不是江家小女儿的生辰么，我让他去陪江聆上街玩了，别成天闷着。”
“郎才女貌，”秦贞笑道，“话说我在路上便听闻，说咱秦府少公子天纵奇才，二十出头便当上三韵妖师啦，真的么！”
梅楚皱起眉：“别提了。”
秦贞道：“如何？”
梅楚道：“阿慎自小生性内敛，你也不是不知道。但近几日不知怎的，许是那日试剑大会输给了个年轻弟子，这孩子便愈发寡淡，每日起早贪黑地练功，憔悴得都不成样子。虽说武功精进不少，得了个三韵妖师的头衔，却只怕他劳累过度，撑不住，自己先垮了。”她叹道，“弱冠的三韵妖师啊，不是什么好事。”
秦贞眉目舒展，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那算命先生在阿慎儿时不就说他前世和妖有孽缘么，今生兴许还会纠缠。本觉着这是不幸，可瞧他肯下这么大的功夫，又这么坚韧，说不定就把这一点孽缘给压住了呢。我倒是觉得得了三韵妖师是可喜之事。至于身体嘛，嗐，毕竟还年轻着，现在不肯下苦功夫，将来只能泯于众人了。”
梅楚抿抿嘴，又咳嗽起来。
却见秦贞一抬头，笑了：“阿慎回来啦。”
秦慎见到多年未见的兄长，难得地一笑，说：“哥。”又冲梅楚道：“娘，我要去练功，不吃饭了。”
梅楚劝道：“你哥不容易回来一趟，今日就先别练了吧？”
秦慎已经扎进了厢房，惜字如金道：“必须练。”
梅楚责难似的点了点他的背影，冲秦慎道：“我说他什么好——走吧，咱先吃饭，喊你爹和你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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