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凶猛的假象
今日监考,坐在教室里,四周窗户紧闭,仍然听得见外面北风凛冽狂风呼啸。那狂风发出尖利的哨音打着卷儿从窗户缝隙挤进来,若是暗夜,这阵势称得上阴森恐怖吧!此情此景我想用译制片的口气说一句:“哦,上帝,这该死的天气!”
事实是,早上我还围着后面操场跑了几圈,舒活筋骨满头大汗。而天儿并没有想象得那般冷,毕竟已经接近五一了,哪怕昨天半夜一个恐怖的炸雷把我从床上震起来。无论风如何怒吼,走出去就会觉得没有那么骇人。早读时,有些孩子拼命缩着脖子往教室跑,我真想拍拍他们的肩告诉他们:孩子,不要被凶猛的假象吓到,你走到风力最猛的后操场看看,不过如此,完全不影响我们跑步锻炼。
在农村工作了这么久,思维模式已经退化得和地里干活的农妇差不多(还得是中老年农妇,年轻少妇们天南地北跑得生猛),也慢慢认定这样的岁月是一种静好,守着一亩三分地,做得最多的其实是纸上谈兵。
那份该有的胆气渐渐消失殆尽,可是生活是一艘庞大的航船,有时会把我们放逐到无法掌控之地。
那一年春天,播种的季节。我也在校园里给毕业班的孩子辛勤辅导,希望他们中考能结硕果。邻居打来电话说父母被人打伤了,让我赶紧回家。我懵了,连滚带爬跑回家,父母浑身是泥,蓬头垢面,衣服被扯得破烂不堪,母亲头上有手指粗的一绺头发被扯掉,露出冒血的头皮。母亲看到我就嚎啕大哭,边哭边骂,父亲长吁短叹浑身颤抖。
我那时三十岁,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为父母做过主,我还是那个回到家能悠哉悠哉享受父母舐犊之情的小闺女儿。可是那一刻,一屋子街坊邻居都看着我,等着我拿主意,父母伤心欲绝咬牙切齿要我报警抓走那两个打人的混蛋。(农村的地边矛盾永远是村里难以调解的矛盾,确切说是那一对年轻的夫妻和我父母打了一架,父母年纪大就吃亏,只剩下挨揍的份儿,若不是旁人看到去死命拉开,父母怕是要晕过去。而这一对夫妻还是我们亲戚,父母以前不少帮衬他们)。我寒心得心里颤抖,若是陌生人这般对待我父母,我只有愤怒。可是他们夫妻是晚辈亲戚,以前我们相处的和谐画面像条鞭子抽着我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我到家也不过十来分钟),询问父母的伤情,父亲头晕得站不住,母亲想呕吐。我站在院子里给120打完电话,又打给认识的远房亲戚(在交警队上班),问他这种情况第一时间要做什么,他说最好做法医鉴定要赔偿。我谢过他,去屋里给父母收拾了几件衣服。不一会儿,救护车呼啸而来,父亲直接躺在了担架上,我们一家三口坐上车向医院驶去。我握着母亲的手安慰她,说一定狠狠惩罚他们,父亲闭着眼睛表情痛苦不说话。其实,我心里一团乱麻,弟弟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但我表情很坚定,似乎也给父母吃了定心丸。
到医院,医生要父母都做检查拍片,同时要求入院。我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搀着母亲去排队做CT,让他们在椅子上坐定等待,我抽空去办住院手续。平生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很多住院程序不明白,遭了无数白眼和嫌弃,终于办好,竟然忘记了生气委屈。(自认一向心高气傲,不会作矮求人)我奔跑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去一趟趟去取被子褥子枕头,满头大汗跑到病房铺好。
父母都拍了片,所幸只是轻微脑震荡,父亲门牙也断裂半颗,心悸,血压高。但他俩看起来无比虚弱,可能一半是心伤吧。医生要求住院输液观察,于是父母就双双躺在了病床上,我搬个小椅子坐在两个病床中间,拉着二老的手再次承诺,一定会惩罚他们的恶行。我知道父母这份委屈不解决,也是不轻的心病。我不想劝父母宽容(对方是晚辈,父母曾对他们很好,他们先动手),我们都是普通人,做不到以德报怨。
安顿好父母,都夜里十点了,我才想起仨人都没吃饭。医院的饭点早已过去,我想出去给父母买点吃的,在长长的楼梯间左拐右拐下了楼,站在医院的草坪上,一阵迷茫。来的时候一路跟着医生护士跑来跑去,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我像没头的苍蝇转来转去也没找到医院的小卖部,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无数灯光朝我射打来,格外刺眼。那一刻很想哭,可是肚子咕咕叫得厉害,想着洗脸盆牙膏牙刷毛巾还没买到,我仰着头把眼泪憋回去。
终于问到了小卖部,买齐东西出来上楼,却怎么也找不到父母病房了,确切得地说压根就找不到那一层住院部。我“通通通”好不容易跑到头,一看,此路不通,只好又折回去。十一点多了,走廊里除了暗惨惨的灯光,空无一人。我那时的年纪还保持着要命的矜持,不肯轻易开口问人,怕别人取笑。等我转得晕头转向一头臭汗,终于学会开口请教值班护士。(那时的我还是路痴一个)
我转到父母病房时,看到老两口正暗自垂泪,说连累我这般作难。我不免也心酸,但只能尽心安慰他们。(现在想来这哪算作难呢?)第二天去打听法医鉴定科,又把父母折腾检查一番,他们说构不成轻伤,鉴定意义不大。父母很失落,我把父母送上病房,不甘心,又拐进鉴定科,请求他们给个意见。人家轻描淡写说这种农村争斗事件最常见,一般都是村里调解了事。
我默默下楼,脑海里拼命转圈,一遍遍筛选可以求得上的熟人。那时我还有个可笑的念头,觉得这样的事不光彩,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兜兜转转几天过去,给村里大队都说明了情况,对方连头儿都没露,更不用说赔礼道歉,村长也不能压着人家来解决问题。父母无心再住院,还是头晕,我知道是心病。我不放心,把他俩接到我家,还得想办法。我那时终于才想到去乡里派出所,事情比我想象得要顺利得多,同事老公在镇政府上班,他知道后直接把程序讲给我听,说对方这样是错的,派出所一定会解决。
于是派出所的人来询问了事情经过,做了详细笔录。两天后,村里干部让父母回家,对方请求调解。(我已经出嫁,我让弟弟回来代表我家,我遵循老家的传统观念)当着村干部的面,对方一再赔礼道歉,赔了医药费,双方签订协议,就此翻篇。(在此谢谢同事老公)
事情终于过去了,若干年后,无论我们两家是否再有可能和解,我这样做并不后悔。
经此一役,方知生活有想不到的狰狞面目,那些经历过的无助、恐慌和懵逼只是凶猛的假象,坚强成长才是真相。不是吗?
2017年3月5号,我三十六岁。闺女她爸急性心梗差点死掉,六个医生围着我下病危通知单,让我签一摞厚厚的手术同意事项。夜里我一个人躺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地板上,怀里紧紧抱着装钱的袋子。有人半夜突然病危,医生家属杂乱的脚步就在我头顶“扑通扑通”踩过,然后听见一片凄厉的哭喊,抬头看见蒙了白色被单的尸体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
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我用轮椅推着身躯庞大的他,歪歪扭扭向病房轱辘。轮椅很沉,轮子太灵活,乱拐弯,我使出吃奶劲儿也没能推出直线,他底气十足朝我嚷,怪我没用。我不理他,吭哧吭哧前进,拐弯时指头挤得发黑,终于把他这个庞然大物成功推到病房。
一周后他顺利出院,我往返许昌临颍六次把报销材料准备齐全,得以报销。(在此谢谢同事指点)
2017年暑假,父亲甲状腺结节手术。因为不确定是否良性,父亲被推进去半天,医生出来交给我一小团肉块,让我马上跑到化验室等待检验结果,再确定新的手术方案。我知道那是从父亲喉咙那里割下来的,颤抖着接过来一口气跑到检验室。然后孤零零坐在长椅上等了半个小时结果才出来,我飞快送到手术室。很幸运,父亲手术顺利。
守夜很痛苦,父亲喉咙处被割了一个大洞,外面还连接了一个小壶要接住渗液。父亲是全麻,从手术室出来还在昏迷,我和母亲高一声低一声不停呼唤他,逼着他睁眼睛。晚上,伤口开始疼痛,父亲一直呻吟不止,我跑去找医生想办法,又加了镇痛泵,还是疼,不过能忍住。父亲渐渐疲惫睡去,我坐在床边,小心看着那个小壶,怕父亲动静太大把小壶碰掉。母亲困得睁不开眼,我让她歪在床边休息。我坐得腰酸背痛,只好去走廊转圈,夜真静,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靠墙瘫坐在地上,伸直四肢,好舒服!
父亲要起夜上厕所,他一手扎着镇痛泵,一手还要托着脖子上的小壶,母亲跟着去。我不放心,让他在病房的便壶里解决。年迈的父亲只好让我托着小壶,在母亲的帮助下难堪地完成了任务。那一夜,我一会进病房看看父亲脖子上的小壶,一会出去四脚八叉坐在走廊里,熬得我眼冒金星。所幸后来父亲恢复很快,一切都值得。
2017年12月底,闺女他爸又脚筋断裂(没有任何暴力行为,指头粗的跟腱生生断成两截,好生奇怪),做了手术打了厚厚石膏,一只脚直直伸着像根柱子。去厕所,我扶着他(确切说是半扛着),宽衣解带擦屁股,再把他扛回来。他说你小小个子劲儿挺大,我说你怎么可能压垮我!四十多天后,他去掉石膏开始练习走路。(在此谢谢医生把他脚筋缝好无碍)
2018年大年初六早上五点,焦虑久治不愈的父亲被我和弟弟带往了郑大一附院检查。因为病情严重医生要住院,我一天坐车来回跑了六百里把住院东西准备齐全,脚都坐肿了。(在此谢谢同事开车助力)
在全亚洲最大人最多的郑大一附院给父亲办理住院手续,我已经做到游刃有余了。摩肩接踵上电梯时,我把背包挂在胸前,让身体好的母亲站在我旁边扶着我,我用双臂使劲撑着两边墙壁把虚弱的父亲环在里面,以免人多挤到他,大冬天每次都挤得满头是汗。
医院再大,人再多,我也不怕。不清楚时我已经能熟练用温柔甜美的声音问医生问护士,白眼和嫌弃毕竟是少数,我心里连半点涟漪都不起了。为了不耽误弟弟上班,我让他提前走了。因为是精神医学科,医生夜里只让一个家属陪床,我让母亲睡在父亲旁边,我在网上找便宜旅馆。
真是方便,医院对面十几层到处都是公寓旅馆。推开房间,我才知道这么便宜(一晚五六十)是有道理的。房间的宽度和床的宽度一致,塞得严丝合缝。进门就是床,转身才能把门关上。这简直就是坚硬版帐篷嘛!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只要能睡觉多幸福!
我每天在陪床间隙,勤奋地扒拉手机导航。靠着手机导航,我第一次步行准确找到火车站,顺利网上买票回来处理事情,我还在半路上的面馆里吃了一碗手工捞面。
我领着父母在偌大的郑大一附院附近转来转去,给他们讲解鳞次栉比的各个住院部功能,还找到便宜又稍微好吃的苍蝇馆子。在父亲精神充足的午后,我陪着父母转到别有洞天的后门,那里有一条河穿过,站在桥上可以看到河两边的风景。阳光很暖,我们仨坐在长椅上,我讲小时候遥远的记忆,讲得兴奋脸红,父亲开心地笑出声来。
我们穿过密集的郑大一个院系的教学楼和青年教师公寓楼,来到靠近后门的街上。我指着西边告诉父母,往西走二里多地就是火车站(其实我并不知道有多远),对于在郑州两眼一抹黑的父母来说,火车站意味着家的方向。
半个月后,我带着父亲顺利出院。一个月后复查,我和父亲搭乘公交车转车又转车再到郑大一附院。我开着手机导航,一路给略显惊惶的父亲报站名,一站一站,越来越近,父亲越来越安心。
我不知道生活还有多少狰狞的面目,但我知道那只是凶猛的假象,我心已百炼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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