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

人们经常说，大人所承受的压力，孩子怎么可能懂得，他们不得不坚强地活着，哪怕只是在假装坚强……

可我突然觉得，最善良也最坚强的还属小孩儿了。

虽然小孩儿没怎么看过这个世界，可是小孩儿坚强起来却是拯救了他们一整个世界。

（一）

2003年中国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非典疫情爆发，中国人民团结一致取得抗非典斗争胜利。

比如，“神舟”五号顺利升空并返回，中国实现载人航天飞行梦想。

比如，三峡大坝蓄水、通航、发电，为中国经济注入新活力……

这些公共领域的大事件被人们所关注、关心，然后铭记或遗忘。

2003年的河南省濮阳县的一个村落里也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小孩儿突然感冒发烧，却怎么治都治不好……

其实，像这样的小事除了爸爸妈妈会比较担心和关心，爷爷奶奶会嘘寒问暖之外，一般没有多少外人会在意的，毕竟我们中国人一向信奉的真理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那个发烧的小孩儿叫叶翔宇，人家都叫他小宇，那一年，小宇刚好十岁，上小学四年级。

某个周一的早上，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小院的时候，小宇背着书包站在小院的门口，冲着屋里喊：妈妈，我去找铎铎一起上学去了啊！

屋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放学了早点回来。

小宇应了一声：知道了。

然后小嘴儿嘟着，哼着小曲儿就跑了出去。

（二）

在小宇的童年记忆里，铎铎的出现就像天上掉下个猪八戒一样，“倏”地一声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旁边还站着一位挺着肚子的阿姨。

更不可思议的是，妈妈居然指着那位阿姨说：小宇，快叫姑姑。

小宇有些迟疑，心里犯嘀咕，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姑，难道是爸爸失散多年的妹妹？没听说过啊！

然后又听见妈妈指着那个站着的小孩儿说：啊，这是铎铎吗，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小孩儿害羞地躲到了姑姑身后，姑姑想把他拽出来，小孩儿却越往后躲着。

后来，小宇从妈妈和姑姑的字里话间得出判断：姑姑是邻居老奶奶家的女儿，这次从城里回来是专门躲避计划生育的。

不过，计划生育躲归躲，小孩儿的教育可不能耽搁，这不，刚回来，姑姑就给自己的小孩儿也就是铎铎，办了村里小学的入学手续，然后跑到小宇家，想让小宇以后上学带着他。

姑姑对小宇说：小宇啊，你比铎铎大四岁，是个小哥哥呢，以后上学你能带着铎铎不？

小宇从小学习好、素质高，昂起头来，一脸萌乖巧：可以啊！

然后目光转向身后的那个小孩儿，觉得城里的小孩儿真腼腆。

铎铎初来乍到，胡同里的小孩儿都不愿意跟他玩，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小宇。

当时小宇觉得，老师不是说了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家铎铎大老远的从城里过来，要是没有一个人陪他玩，该多可怜啊！于是小宇就这样当了叛徒，背叛了当时胡同里新兴起的一股小组织。

说是小组织，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群孩子待在一起玩的高兴，就起了个名字叫火柴人联盟，组织里有规定：以后大家都是一伙儿的了，上学得一起走，放学得一起回家，要是哪天谁不跟他们一起了，就不跟谁玩。

自然，小宇因为铎铎，成为了最先离开组织的那一个。

上学的时候，铎铎背着书包跟在小宇后面，他知道小宇哥哥是因为自己而导致大家不和他一起玩的，所以更加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

小宇则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一点没有不开心的样子，嘴里还哼着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唱着唱着，突然灵光一闪，既然别人都不愿意跟自己玩了，倒不如自己成立个门派，回过头来望着后面跟着的小孩儿：铎铎，你说咱俩也成立个门派怎么样？

铎铎一脸懵的状态：什，什么门派？

小宇说：你看电视剧里有峨眉派、武当派、华山派，咱们也起个名字，就叫……就叫蛋黄派怎么样？

铎铎笑了：小宇哥哥真搞笑，蛋黄派不是吃的吗？

小宇说：吃的怎么了，我最喜欢吃蛋黄派了！

（三）

日子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一天又一天，两个月之后，有一天铎铎突然感觉不舒服，然后姑姑带着他去村里的诊所看病，医生仔细瞅了瞅症状说，要不你带着小孩儿先去卫生院里查一查吧！

这一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铎铎居然得了甲肝！

小宇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为铎铎感到一阵难过，听说乙肝已经很难治了，甲、乙、丙、丁、卯，那甲肝……岂不是更难治？

可是神奇的是，铎铎在卫生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好了。

当铎铎那天从卫生院回来的时候，不仅周围的邻居过来表示慰问，就连以前不和铎铎一起玩的其他小孩儿也跑了过来看望他，小孩儿啊小孩儿，终归是善良的，他们说以后上学一定要一起啊！

小宇站在人群的外面，高兴坏了，他们终于接受了铎铎，以后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了。

小宇真的是高兴坏了，是真的坏了，在那站着站着人就忽然倒了下来。

人群里不知谁先喊了一句“小宇你怎么了”，然后就一阵躁动。

等小宇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村里诊所的病号床上，医生转着手里的体温计，嘴里啧啧个不停。

坐在床边的小宇妈妈问：医生，多少度？

医生说：都快烧到39度了，难怪会晕倒。来吧，脱了打一针吧！

小宇翻过身来，扒下裤子，露出来半个屁股，嘴里嚷着：医生等会儿你慢点、再慢点行吗？

医生嘴里说着好好好，可一针下去，小宇还是冷不丁的打了个战栗，至此，他越发地相信，医生都是骗子，骗我们小孩儿说喝药不苦，骗我们小孩儿说打针不疼，都是骗子！

医生用棉球蘸了蘸酒精，按住屁股上的针眼，然后说：我再开点药，回去好好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妈妈向医生道谢，然后帮忙给小宇提裤子。

小宇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心想这药劲儿真大，刚打完就见效了。

回到家，小宇一股脑儿地就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中间倒是醒过来一次，可小宇感觉脑袋依旧是晕乎乎的，大概是睡的时间还不够，就又闭上眼见周公去了。

晚上妈妈将晚饭做好后，走过来问小宇要不要吃点饭，然后一边将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感觉还是很烫。

小宇不想妈妈担心，起来穿好衣服，去外面的小院上了个厕所，然后回到屋里准备晚饭多少吃点。可是刚坐下，就发现妈妈的眼神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小宇挤出一抹微笑：怎么了妈妈，我脸上有花儿吗？

妈妈说：没有花儿，有疙瘩，你脖子上怎么起了这么多疙瘩啊？痒不痒？

小宇没在意地说：很多吗？你不说还不痒，你一说还真觉得有些痒了。

一边说一边准备用手去抓。

妈妈翻起小宇衣服的领颈，发现衣服下面也有，顿时有点担忧，走走走，别吃了，赶快去乡里的卫生院查一查去。

小宇刚夹起一口菜，没等放进嘴里，就被妈妈拖着往外走，小宇嘴里说着：妈妈，我没事，应该是蚊子咬的……

哪有那么大蚊子，一咬一大片？

（四）

卫生院里，即便到了晚上，大厅里依然挤着熙熙攘攘的病人和家属。

那时候，小宇爸爸出门在外打工，小宇妈妈一个人带着小宇在卫生院里排队挂号、咨询医生、然后去抽血体检。

抽血排队隙间，小宇一只手被妈妈攥在手里，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抓痒，却是越抓越痒。妈妈蹲下来告诉小宇：你再忍忍。

小宇只好尽量转移注意力，盯着前面的护士给病人抽血，觉得有点小可怕。

等抽血化验结果出来后，小宇妈妈拿着化验单去找医生。

医生说：平常孩子跟别的小孩儿玩，别的小孩儿里最近有没有得甲肝的啊？

小宇妈妈顿时大悟：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刚得了甲肝，也是在咱们这治疗的，不过已经治好出院了。

医生说：那就对了，应该是被传染了。不过别担心，输一个星期的水一般都会好了。

妈妈问：那医生，你看孩子这身上起的疙瘩是咋个回事？

医生翻起小宇的衣领看了看，说没事，应该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了，过些时候就好了。

妈妈应允一声，便去办理住院手续去了。

可是那一晚，小宇身上的疙瘩一直没有消退的症状，妈妈一直坐在病床边守着他，实在痒得不行的时候，妈妈就用手在小宇的背上从上往下捋，像捋一只小猫背上柔软的毛一样。

直到第二天，小宇身上的那些疙瘩是越来越严重，甚至到了见风就起的地步，哪怕只是去外面上个厕所溜达一圈，回来之后身上也是泛起一身的疙瘩，而且奇痒无比，这要是搁武侠小说里，一定是被人下了剧毒！

妈妈再去找医生询问，可是医生还是说不要太在意，都已经确诊是甲肝了，安心治疗就行了。

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可是回到病房，看着自己的小孩儿一直在努力忍受着，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踱步。

晚上十点，小宇从睡梦中醒过来，摇了摇旁边睡着的妈妈的胳膊，说：妈妈，我痒，你帮我挠一下吧！

妈妈掀起小宇的衣服，才发现那些疙瘩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红，可是吓坏了。随即给小宇的舅舅、舅妈打了电话，让他们赶紧过来，准备转院。

2003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就在那座卫生院里，舅舅、舅妈开着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外面，小宇被塞进一条大棉裤里，像一个包裹的粽子一样，然后坐进车里，转向了另一家医院。

（五）

妈妈坐在长椅上，俯着身子，对着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一直咳啊咳，想必又是晕车了，妈妈只要一坐车就晕车，小宇是知道的。

此时大概是凌晨两点，小宇、妈妈、还有舅舅、舅妈身处在市里的某所私人医院，也是听人介绍过来的，说这家医院专治皮肤病之类的。

妈妈干咳了几声，抬起头来，脸上尽是苍白，她问医生：小孩儿身上的疙瘩是对什么东西过敏引起的吗？

医生说：这得化验一下才知道……

妈妈感觉自己晕车已经晕的快不行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摆摆手，让舅妈帮忙照看着小宇。

小宇从棉袄里伸出脑袋，走过去拍了拍妈妈的背，然后跟舅妈一起走进了化验室。

怎么化验的呢？

只见医生让小宇脱下棉袄，露出后背，然后趴在舅妈身上，让舅妈摁住了他。

小宇低着头，心想这家医院真奇怪，打针怎么打背上？

小宇趴在舅妈腿上，眼珠子盯着舅妈脚下的一双棉鞋发呆，黑色的，上面的花纹应该是只黑色的蝴蝶，听说蝴蝶是由蚕变化来的，需要破出很厚很厚的茧，应该很疼吧？不知道有没有打针疼……想起打针，咬咬牙，告诉自己一针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小宇错了。

只见，医生推过来一架小车，小车上面摆着各种刀啊叉子什么的，还有：1、2、3、4、5……这得多少根银针啊？

你，你们要干什么？动用私刑可是犯法的知不知道？我告你们去信不信？！

我，我还是个孩子，放过我吧好不好……

“啊”，像蚂蚁狠狠地咬了一口一样，小宇忍不住喊了一声。

“啊”，另一只蚂蚁也爬了上来，小宇又喊了一声。

“啊，啊……”，无数只蚂蚁涌了上来，开始撕咬他的后背。

小宇突然想起《还珠格格》里容嬷嬷拿针扎紫薇的情景，怪不得紫薇喊救命喊的那么大声，真的好疼啊！对了，只顾“啊”了，忘了喊救命了……

刚昂起头准备仰天长啸喊一声“救命啊”，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妈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眼睛里还有泪珠在打转，眼看就要落下来了。

“妈妈，我不疼”小宇说完强挤出一抹微笑，然后低下头来狠狠咬着牙。

舅妈感觉到孩子在抖，问他：小宇，是不是很冷啊？

小宇说：不冷……还有多少啊？

舅妈说：快了，快了。

这快了快了，实际上却是足足扎了半个小时，小宇瘦小的后背上扎着78根银针躺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医生说，等十五分钟后就可以拔下来知道结果了。

小宇依然趴在舅妈腿上，望着舅妈棉鞋上的蝴蝶，那蝴蝶渐渐模糊了起来，好像起了一层水雾。

半个小时后，医生拿着化验单走了出来，说：看样子，过敏源应该是海鲜之类的东西，最近小孩儿有没有吃海里的一些东西，比如虾啊、蟹啊、海带啊……

妈妈回答：一个月前家里买过海带，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可是，这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了啊？

医生稀里糊涂又说了一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提炼出来就是一句话：以后别吃海带了，这辈子都不能再吃海带了！

我擦，这是哪门子说法，估计是被骗了，哎，这番经历告诉我们以后看病还是得去大医院。

远处的天边已经泛了白，面包车再次发动起来，呜呜呜地行驶在清晨的街道……

（六）

2003年的某个清晨，濮阳市第一人民医院跟往常一样，门口的行人络绎不绝，有来看病的，有来探病的，也有准备出院的，而小宇则属于这些人里的第一种。

舅舅把面包车停在了医院外面的停车场，然后带着小宇往大厅走去。此时虽然温度相对晚上来说已经开始回升，可是小宇依然捂得严严实实的，因为他身上那疙瘩，奇怪得哩，一见风就起来了。

按照流程在医院折腾了一番，医生终于得出结论：这小孩儿是同时得了两种病，一种是甲肝，这个比较好治，另一个则是引起这身疙瘩的原因，叫做过敏性紫癜。

过敏性紫癜是什么玩意？严不严重？有的救吗？小宇一脸迷茫的表情，妈妈以及舅舅、舅妈也是无解。

医生说：这种病一般7～14岁的小孩儿容易患病，它是一种侵犯皮肤和其他器官细小动脉和毛细血管的过敏性血管炎，简单来说就是不仅皮肤表面起疙瘩，小孩儿的身体内部也在起疙瘩，所以我们现在最主要是得先把这个病给治好。

噢，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痒，身体里面也起了……

那能查出是对什么过敏的吗？

这个……比较难查，因为可能是食物引起的，也可能是链球菌感染、病毒感染、药物、虫咬等等。

那好吧，既然已经知道是什么病了，就抓紧时间住院治疗吧！

接下来的日子就跟以前上学一样按部就班，上午要输两瓶水，下午要输三瓶水，漫长的输液过程太无聊，小宇就让妈妈回到家里把自己的课本和游戏机拿了过来，输液的时候一只手插着针管，另一只手就打开课本自学。

语文书里的课文很好学，除了一些要死记硬背的文言文之外，其他的只要人不呆不傻都容易理解，倒是数学公式有些费解，不过只要小宇认真的想一想，很快就会想通了。

学累的时候就合上书，一只手拿着游戏机，玩最爱玩儿的坦克大战，小小的屏幕里那辆黑色小坦克上上下下，发出一个又一个的炮弹，“砰”地一声就炸掉了敌方的坦克。

玩着玩着，病房里走进来一人，抬头一看，是邻居家的叔叔和婶婶，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可多可多的零食。

“人来了就行，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妈妈接应道。

“给小宇的，留着吃吧！”婶婶说着递了过去，然后问小宇：“怎么样啊，小宇？”

小宇呲牙说没事，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一大袋零食，妈妈似乎发现了什么，说：“医生说了，你现在除了喝稀饭，其他一切都不能吃。”

小宇哦了一声，低下头去接着打游戏。

后来的每天里都有人过来探病，好像所有人都收到了消息赶过来开会一样，又好像所有人都收到了门票去动物园观赏动物一样，而那动物就是此刻躺在床上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的小宇。

大约半个月后，早上喝完稀饭，有位护士小姐姐过来给小宇输液，只见护士小姐姐抬起床上的那只小手，望着手背，一直啧啧个不停，站在一旁的妈妈问她怎么了。

护士小姐姐说：这只小手扎的到处都是针眼，都不知道该往哪扎了……

小宇伸出另一只手说：要不……还扎这个？

护士小姐姐放下左手，拿起右手，还是啧啧个不停：这只手也是一样。

这时，临床躺着的一位奶奶说话了：这个小家伙来这么多天了，天天扎针都没有见哭过，真是个好孩子啊！

护士小姐姐一边用蘸着酒精的棉球擦拭着小宇的手背，一边说：是啊，以前给别的小孩儿扎针没有一个不哭的，你们家小孩儿真懂事！

妈妈没有说话，望着小宇，眼神里满是疼惜，小宇抬头瞅了一眼妈妈，露出一抹微笑，像是在说：妈妈，我没事儿。

扎完针，护士小姐姐又说：医生说小宇现在病情已经基本稳定，抽空可以带着孩子回家一趟，这么久没回家应该也想家了。

小宇兴奋地问：真的吗？

护士小姐姐笑了笑，说：是真的。

好久不回家，真的想家了呢……不知道铎铎现在上学有人陪他一起吗，不知道学校的同学有没有想他，不知道到时候回去上课还能不能跟得上他们……

（七）

窗外皎洁的月光泛着清冷的白，参差不齐的枝枒影子像鬼魅般伸着无数的长长的手，微风轻拂着，地上的落叶慵懒地翻了个身，继续打盹儿。

此时小宇家的屋里一片热闹，邻居们都来了，都是来看望小宇的，而且不少人都不是空着手来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来的时候医生说了，虽然病情已经稳定了，但是还是只能喝稀饭，就连一个馒头都不让吃。

有的吃饭时候，妈妈怕馋着小宇，就跟着小宇一起只喝稀饭……

铎铎也来了，问他：小宇哥哥，你什么时候好起来，跟我一起去上学啊？

小宇说：快了，快了……

大人们各自说着话，小宇则继续听铎铎跟他讲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

一片喧闹的问候之后，外面的夜色也渐渐深了，叔叔婶婶三姑六婆都准备回去了，妈妈去外面送他们。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了小宇自己，小宇站起身，走过去把门掩上怕风吹进来，然后准备回床上休息的时候，经过餐桌，而餐桌上放着刚才邻居们来的时候带的那一堆成小山状似的零食，挪不开了脚步。

都是些什么零食啊……

看看总行吧，我又不吃……

哇，有苹果，有山楂，有葡萄干，还有最喜欢吃的蛋黄派……

可惜，哪一个都吃不了，唉！

向床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听，仔细听，外面妈妈还在和他们说话，应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不，吃一个蛋黄派吧，都好久没尝过它的滋味了……

不不不。

医生说，只能喝稀饭……

我就吃一个，不碍事吧？

应该不碍事的……

短短的三十秒，小宇的脑海中经历了数次挣扎之后，终于败给了口中的味蕾，当即打开了一包散装的蛋黄派，然后撕开包装，胡乱的往嘴里塞。

整一小个蛋黄派，被小宇一口塞进嘴里，嚼都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还差点给呛住。

总算吃完了，虽然没仔细尝究竟是什么味道，可心里已经心满意足了。等等……这个包装袋该怎么毁尸灭迹……

听，仔细听，外面已经有脚步声了，而且越来越近，妈妈应该是要回来了，快点想办法，快点想办法……没时间了，干脆直接塞裤兜吧！

门打开了，小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妈妈走过去拿起扫帚，准备打扫屋子：快去睡吧，明天我们还得早点回去医院给你输液呢。

小宇哦了一声，就爬上床了。

那一晚，梦里的小宇一直担心着妈妈也许会拿起自己的衣服，翻出兜里的那个包装袋，在梦里呓语着：妈妈，我再也不会偷吃了，再也不会了……

（八）

俗话说，久病成医。

如今，小宇在医院住了这么久，虽然成不了医生，但是对于输液这回事已经门儿清，当然，这是小宇自认为的，因为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输液器上的开关夹，以此来调节输液的速度。

那天，小宇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跟往常一样，一只手输液，一只手捧着课本自学，看着看着就犯困了，把书合上，告诉妈妈想睡一会儿。

妈妈说，睡吧，没事，我看着呢。

然后小宇昏昏沉沉的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起，耳边响起一位小姐姐的声音，那声音很熟悉，听音色，辨别出来是邻居大伯家的女儿，之前来探望过几次。

小姐姐在和妈妈聊天。

小姐姐说：在这住多久了已经？

妈妈说：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吧！

小姐姐又问：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了吗？

妈妈说：应该再有一个星期吧。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又听见妈妈从床底下翻东西，然后对小姐姐说：吃包这个吧！

小姐姐说不吃，给小宇留着吧。妈妈说还有很多呢，然后硬塞到了小姐姐的手里。

整个过程中，小宇一直都是在闭着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睁开眼，就是想静静的听他们讲话……

耳边传来小姐姐撕开塑料包装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小姐姐说：小宇这孩子也真懂事，我来这么多次也没见他哭过闹过，这要是换成我姐家的那个小孩儿，肯定不得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是啊！小宇从小就懂事，不想让我们担心……

后面说了些什么，小宇已经听不清了，他心里突然觉得像回忆起来一件忘了很久的事一样，然后慢慢地睁开眼，望着蛋黄派吃了一半的小姐姐。

小姐姐说：小宇，你醒了。

小宇没有回答，潮湿的水汽蒙住了双眼，眼底心底的渠堤被掘开了一道豁口，清清亮亮的泪水开始往外流，然后“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音。

妈妈有些惊慌失措，问他怎么了，小宇不听，只顾着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样。哭的时候目光不知道该往哪放，索性就盯着小姐姐手里那半个蛋黄派吧！

这下轮到小姐姐惊慌失措了，小姐姐讲：小宇，是不是我吃了你的东西你哭啊，好了好了，我给你放那了，我不吃了，你别哭了好吗？

小宇还是不听，哭的不能自己控制自己，鼻涕眼泪一大把。

他在心里呐喊：小姐姐，不怪你啊，你吃吧，我不是因为你吃了我喜欢的蛋黄派才哭的啊……

他在心里呐喊：妈妈，让我哭一次吧，就让我尽情地哭一次吧，我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啊……

他在心里呐喊：小宇啊小宇，真是委屈你自己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懂事啊……

那是小宇患病以来第一次哭，也是哭的唯一一次，妈妈、小姐姐、临床的爷爷奶奶、楼道里跑过来的护士，所有人都不知道小宇为什么哭，只是傻傻地哄着他：小宇别哭了，别哭了……

（九）

出院的那天，小宇走出医院，站在阳光下，像获得了新生命一样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方每一寸的空气。

小宇扭过头问：妈妈，我们怎么回家？

妈妈说：我们先坐公交车到镇上，然后再去镇上你舅舅家骑辆自行车回家吧！

当时的公交车只通到镇上，再往村里是不去的。

小宇又问：舅舅不开车送我们吗？

妈妈说：你舅舅白天上班，就别麻烦他了。

小宇嗯了一声，正好公交车开了过来，然后和妈妈一起走了上去，两枚硬币哐当哐当落进了投币箱里。

车上人少，小宇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上，因为平时很少有机会进城，此时大病初愈心情俱佳，望着窗外心里也充满了好奇。

解放路上的两边开着各式各样的商铺，有卖衣服的，有卖手机的，还有卖糖葫芦的，人头攒头，热闹极了。

不一会儿，车子就开到了镇上，妈妈领着小宇去了舅舅家，舅舅还在工地上没回来，舅妈正在屋子里和一群人打麻将，麻将声碰来碰去的，一片祥和的气息。

桌子上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徐峥主演的《穿越时空的爱恋》，不过打麻将的那圈人倒没兴趣看这些个狗血剧情，他们只关心着自己手里的麻将是胡二饼还是碰三条。

小宇搬了条小板凳坐在电视机下面，昂着头聚精会神地瞧着，里面的张楚楚（女主角）把徐峥整的是死去活来，搞笑剧情接连上演，这下可把小宇逗乐了，坐在那里嘿嘿地笑着，像个小傻子一样。

大概是那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打麻将的人，只见众人停下手中刚摸到的牌，然后缓缓扭过头来，尤其是舅妈的眼神里还多了一丝犹疑，这孩子大病初愈，该不会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吧……

舅妈喏喏地问：小宇，怎么了，你笑什么？

小宇回过头来，还在笑：舅妈，这电视剧演的太搞笑了，哈哈哈哈。

舅妈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把牌打了出去，红中，有人要吗？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妈妈和小宇打算回去了，舅妈说让人去送他们，妈妈执意说不用了，而且离得也不远，就推了辆舅妈家的自行车载着小宇再次出发了……

2003年，家里的那条小路还没被修成柏油路，不过一路还算平坦，小路的两旁是漫无边际的田地，此时那些小麦的种子正在土地下面打着瞌睡，小宇知道，等来年开春以后，他们就会醒过来，突破头顶的泥土，顿时一片生机勃勃！

妈妈骑着自行车，载着他，顶着风，行了一段距离后速度越来越慢，显得有些吃力。

小宇坐在后面：妈妈，要不我载着你吧！

妈妈说不用。

又过了一会儿，自行车的速度更慢了，小宇再次提出刚才的请求，妈妈只好答应，并告诉他累了就再换回来。

小宇从后座上面跳了下来，接过妈妈手里的车把，跃跃欲试着：妈妈，你坐上来吧！

妈妈说：你先骑，我再上。

小宇屁股坐在了车座上，然后脚下一个回蹬，再一个发力，自行车就跑起来了。

小宇说：妈妈，你快上来吧！

妈妈从后面小跑两步：那我上了啊！

小宇充满信心地回答：上吧！

可妈妈刚坐上后座上面，小宇的车把就摇晃了起来，妈妈笑着问他行不行。

小宇聚精会神地掌握着方向说没问题，哼哧哼哧地蹬着往前进……

那天，那风，那地，还有那条长长的小路，像极了一副静止的画面，唯一动着的就是那辆行驶着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梭在天地间。

依然像极了一副画……

（十）

某个周一的早上，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小院的时候，小宇背着书包站在小院的门口，冲着屋里喊：妈妈，我去找铎铎一起上学去了啊！

屋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放学了早点回来。

小宇应了一声：知道了。

然后小嘴儿嘟着，哼着小曲儿就跑了出去。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校园，熟悉的小卖部，再经历时，却觉得哪里又有些不同，究竟哪里不同，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只是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而已，更加懂得珍惜，更加懂得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在学校的同学看到小宇回来了，都扑到了小宇的座位上去，问他怎么样了？小宇笑着跟每个同学叙旧，看着他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心生一丝不舍……

不舍什么呢？不是都回来了吗？

可别忘了，小宇离开学校差不多有两个月了，这期间的课落下那么多，怎么能补得回来。所以那天在上学之前，妈妈就跟小宇商量，要不留一级吧？

叮铃铃，叮铃铃，上课了……

语文老师捧着课本走了进来，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小宇回来了，很是惊喜，先是问候了一番，然后接着讲起了今天要学习的文言文。

那天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宣布了一则消息：过两天学校会组织一次考试，大家这几天要好好复习一下！说完又瞅了小宇一眼，眼神里不知道是犹豫还是其他什么。

晚上回到家，小宇告诉妈妈，过两天会有一次考试，要不留不留级先等考试完再说？

妈妈说好吧！

窗外太阳当空照，阳光斜斜地射进来，打在了考卷上，学生们奋笔疾书答着题，老师则坐在讲台上，透过鼻梁上的那副老花镜斜斜地盯着下面每个人，粉笔头拿在手里颇有一副沙场秋点兵的气势，吓得平常比较玩闹的几个男同学都不敢再偷偷掏出课本作弊。

小宇整个试卷的答题倒是呵成一气，提前十分钟就做完了，然后满意地交了上去。

第二天上课，就是分发试卷的时候，考试成绩也已经出来了，上课之前，学习代表已经把试卷分发到了各个学生的手里，可唯独小宇没有收到试卷。

他去找学习代表：怎么没有我的卷子？

学习代表说：我也不知道，老师就给了我这么多卷子，我全发完了。

小宇迟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该不会是考的太差了吧？所以老师把卷子留了下来，早知道就该早点留级去了，等会儿也就不会丢那么大的人了……

越临近上课，小宇的心跳得越是厉害，终于老师出现在了门口，手里果真还拿着一张卷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

起立，老师好~

同学们好！大家坐下吧！

然后老师接着说：这次考试的成绩已经汇总在我这里了，相信考的怎么样，大家心里也有数了。

看吧看吧，这是在暗示自己呢，小宇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老师终于举起了手里的那张卷子，然后幽幽地说道：在讲卷子之前，我要着重讲一下这张卷子，大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吗？

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我知道，那是我的卷子！

老师，念在师生一场，您不至于赶尽杀绝吧！今日留一面，他日好相见啊！小宇默默祈祷着。

老师的目光扫视了一周，终于落在了小宇身上，开口道：这是小宇的卷子，考了95分，在我们班是第二名……

什么情况？

反转的太厉害，小宇有些转不过来弯，95分，还是第二名，怎么可能呢……

可是当老师把卷子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小宇望着那红色水笔批下的分数，还有旁边自己的名字，真的是自己的。

……

自此，那年，小宇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怎么可能呢？

一切皆有可能！

（十一）

时光匆匆，转眼间小宇就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他的学习成绩依然好得不得了，即便上课时候打瞌睡每次作业晚着交，可考试成绩一下来，却总是羡煞旁人。

后来他又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那年高二文理分科，他选了文科，班主任第一节课上来排座次，按照高低个的顺序，把他排在了我的旁边，至此，我们俩成了并肩作战的好朋友好兄弟和好基友！

那时，我们俩搭伙儿去食堂吃饭，我最喜欢食堂一楼拐角处的那家快餐店了，说是快餐店，其实卖的就是饼夹菜，一张热腾腾地烧饼被食堂师傅切开大口，然后吞下鸡蛋、豆腐皮、小白菜，还有海带……

每次我们两个去买，食堂师傅问要哪个菜，我就回答都来点儿都来点儿。

小宇每次也是同一个回答：除了海带，都来点儿都来点儿……

刚开始，我只是以为他不喜欢吃海带，可后来发现，他是所有海鲜类的东西都不吃，于是，我开始怀疑……他不是人类！

莫非……是从海里幻化而来的美人鱼，不能吃族类？！

一天，我们两个一人捧着一个饼夹菜走出食堂。

我侧头望着他，有些怀疑：为什么你总是不吃海带？

他说不喜欢吃。

呵，想蒙混过关，休想！

当即一把抢了他的饼夹菜，把我的跟他交换，他说不能换……

瞧瞧，瞧瞧，什么叫不能换，一定有猫腻，快！从实招来，不然你今天休想拿走你的饼夹菜！

于是，小宇讲述了他的童年故事，讲别人都不和铎铎玩的时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和他玩，讲他背上插着的78根银针，讲他偷吃的那一包蛋黄派，讲他在病床上唯一哭的那一次，讲他和妈妈骑自行车回家的那一副画面……

我坐在食堂门口的石阶上，听他讲完自己的故事，抬起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阳光照得有些刺眼。

人们经常说，大人所承受的压力，孩子怎么可能懂得，他们不得不坚强地活着，哪怕只是在假装坚强……

可我突然觉得，最善良也最坚强的还属小孩儿了。

虽然小孩儿没怎么看过这个世界，可是小孩儿坚强起来却是拯救了他们一整个世界。

好吧小宇，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吃海带了，那以后我们聚餐，我也不选海底捞了好不好。

呐，饼夹菜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