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在我生活的地方，有两件大事。一个是，老屋盖好了，另一个是小城荣耀升为县级市。老屋就在这个县级市的中心。说它是中心，似乎也不那么准确——反正，小城真的挺小的。
老屋是一个两层的小楼，屋顶爆晒，屋顶在露台边隔了一间房出来，而一楼又是潮湿阴冷的。住到新盖好的大屋里，大家都很兴奋，而老屋只有外婆和外公住，不免冷清了些，于是开始养猪。猪养在一楼堂屋后的房间里，那次猪生病估计就是因为潮湿。
经过给猪治病那一遭，外婆觉得养猪也不是长久之计——虽然治病成功，我妈陡然成了大家族里的功臣，日后总是要甩甩这个骄傲的尾巴——但终究这个第一次治猪就成功的天赋猪医生就被外婆要求下了岗。
已经健康了的猪，却似乎一瞬间齐齐消失了。大家聚在外婆家吃饭，一盘盘好菜端出来，份量足，呯地一声很有重感地放在堂屋的黑漆大方桌上。5个子女都来齐了，5个子女的爱人多数也来了，除了在南京部队里二姨父和老是出差的我爸没来。5个子女的孩子也来了，我就是其中一个。在这样人多的场面，小孩们自然再开一桌。
夏季的老屋一楼潮湿闷热，堂屋只有对着外面的大门全部敞开了通风，堂屋侧边一个窄窄的走廊通向小小的后院。但后院也有水泥围墙，也对着邻居自己盖的小楼，所以并没有人感觉到空气对流。
堂屋的淡绿色吊扇一直呼呼地扇着。“真是热啊！”从厨房端出菜的大舅娘咕噜了句。“先前盖房时就说了，这样设计不通风嘛！”我妈是外婆5个子女中的大姐，脑子转得最快，总是能找出各种漏洞。外婆右手撑在桌上正拿着手帕扇着风，斜撇了一眼她，却没做声。
大舅朝大舅娘故意嗔怪：“叫你开最大档嘛！”说着，很豪勇地跨步就撺到电扇开关前，两个手指准确地一下子捏到开关档，一拧到底，电扇抖了两下突然加速起来。
“要死啊！开这么大风吃饭，风口底下头晕！”外婆发话了。右手还撑在桌上给自己扇风的手停下来，语气严厉，但声调一贯不太高，刚才还想表现聪明的我妈，没敢吭声。
我大舅笑嘻嘻地凑到我外婆前，“哎哟，没人关心嘛？真是的！老太婆头要被风吹晕了！”说着话时，手也凑上来要帮外婆按摩头。
“去去去——就是个假嘴儿。”外婆最大的温柔，恐怕就是对这个她最爱的大儿子的故作姿态。
“好哩好哩！你们要是嫌热就少吃点哈，楼上屋还有电扇吹。我不怕热！”大舅担了个骂名却很开心，又一步上前去把电扇开关拧小。就近就一屁股坐在桌旁拿起了筷子，差点撞到端菜出来的我二姨。“有好吃的都叫你一个人吃去！看你那猴相儿。”“二姐，莫说这话，我老儿还没发话开吃，我不敢吃的。”二姨一看我大舅嘴甜尽恭维两老的，她也笑了起来。
我二姨长得很美，一笑，就跟荡开了春风似的。外婆笑了，“还有菜不？”
“再有菜哪还摆得下哟？没了，这是最后一个菜。”二姨还站着，又调整了一下大方桌上菜的摆位。
“行了，别弄了，你今天辛苦了哈，二妹手艺还是好哈！”外婆第一个动了筷，眼睛盯着挑了一块油亮油亮的红烧肉到外公碗里。“老头儿，吃吧！烧得软糯得很。”外公呵呵笑着：“吃吧都开吃吧，这段时间养猪，你们都出力辛苦了哈！把个人看着小伢们，叫他们吃好。”
说着，这些大人又一个二个地装模作样地吼我们，“还玩！坐回饭桌去！”但一大桌子美食摆在面前，那对大人来说，可是极为诱惑。谁能忍住丢下筷子不吃饭跑来和我们浪费时间斗智斗勇？我们这些娃们早在她们上菜的乱纷纷之际就溜到楼顶平台上去玩了。
开饭了一二十分钟，表弟表妹们陆续被大人叫了几回也总算坐回到小桌开始吃饭了。我和表妹正聊得欢呢，我妈时不时喊“菜够不够？来添个菜吗？”我们根本不搭理。她一声声地喊，像个复读机一样。旁座的三姨父嫌吵，看不惯了，故意揶揄道：“你得盯着她吃，看看瘦得跟竹竿一样，还是我们家的那个会吃，好养。”我妈一看，我三姨家孩子，我另一个表妹，老三，正抱着碗吃，肉都粘得手上脸上都是油。这一看，生怕人家把肉吃光了，过来就把我拉到主桌旁边按下，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句：“吃！”
我在那正反抗着呢，旁边大人都笑她：“大姐啊，就说吃呢，都不给个碗！”我妈像个被操纵的机械人一样，反应过来，于是又去小桌把我的碗呯地一下放下。我也做不出什么过激的动作，只是在那像拨浪鼓一样摇头不吃。
外婆起身来，亲自端过我的碗，每夹一个菜就笑眯眯地逗我，“你看你看，这是什么菜？这个最好吃了。”然后把堆起尖的碗又放在我面前，满眼期待。
外公说：“别把孩子吃饭的事搞得这么紧张，不吃就不吃，”把目光看向我又笑了，语气又故作凶狠“饿你三天还看你吃不吃？”
我头一扬，嘴嘟着说：“不吃！”
外婆立即伸出大拇指，一本正经说：“好汉！”
我以为她夸我呢，正有点不好意思，她竟憋不住笑，把头偏一边跟别人说：“嘴硬！”
既这样说着，我们这几个小伢似乎一同得到了赦免，呼啦一下像一条小龙一样，连着蹿上了楼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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