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我为什么坐在这车子上,一时恍惚之间,飞驰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一啸而过。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象,阳光明媚,打在最普通的山林之间,折射回来刺痛我的双眼。好安静,我巡视一圈,看见家人严肃的脸。怎么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压在我的心头,我要去干什么来着?
我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些被尘封的故事......
祖祖,在我们老家,便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老人家天天坐在老屋的微光里,被光线卷起的尘埃总是遮住她已经微闭的眼睛。她就那样弓着背,像一具早已被遗弃的塑像,漆黑起毛的瓜皮帽盖住她花白的头发。一动不动,时间就总在这一刻静止,年幼的我,用懵懂的眼睛,看着这个远古时期的作品,巨大的阴影垂下来,那有幅度的扭曲使得黑暗覆盖在她的每一处棱角上,死神似乎就在这间老旧的屋子里萦绕,像不祥的征兆。
祖祖总是这么安静,用永远的微笑注视着家中的每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看过了太多东西,也可能是因为,她真的老了,看不懂了。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这个人仿佛只是家中一个物品,她一直在那里,永远不变。我只知道,我可以逗着圈子围着她转圈,她会随着我的移动而转移目光,会神秘的微笑着用极小声的语调告诉我,“多吃肉,长嘎嘎”。
又是这句,永远是这句,多吃肉就能长高。噢,我明白了,祖祖,可能就是一个告诫我应该多吃肉的存在。
“外婆,祖祖有没有参加过抗日战争啊,打鬼子什么的?”我坐在地上,好奇的盯着正在做饭的外婆。“抗什么日哟,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你这个小鬼吗?”外婆笑道,“那是打仗正凶呢,祖祖躲到防空洞里去啦!”“切。”我那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隐隐觉得,祖祖不是一个英雄。
也许,要很久我才能知道,之所以我们之间没有故事,可能是因为,祖祖的故事,太多太多了,讲了上百年了。
耳边传来母亲和父亲谈论的话语,“女祖祖和男祖祖的爱情,可是真的很纯粹了。”男祖祖?我没有见过,他早在我出生以前就过世了,我只在童年的依稀记忆里,看见一座破败的土墓斜靠在山头上,带着黄昏的夕阳在我的身后落下,我的影子被拽到墓前,好长好长......
这两个老人相遇时都还只有十几岁,当那毁灭一切的战火来到时,祖祖们互相依靠,最后在密闭的防空洞中碰出了爱情的火花,这一次摩擦,穿越了几十年的隔阂,穿越了黑暗,最终迎来了曙光。而当时间飞逝,物是人非,当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痕迹,把他们变成了时代的雕像、时代的印记。男祖祖走了,那繁花一般的青春一去不反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回忆,沧海桑田的风景,而那可歌可泣的故事,好像也就在厚重的灰尘中淫散了。
我始终不能明白世界让祖祖要继续存在如此之久的原因。当一个人的价值逐渐消退,当她的身影逐渐退出了人生的舞台,幕布拉上,无尽的黑暗袭来,而当自己曾经爱过的,经历过的,为之哭泣过的万千世界渐渐失去了色彩,还有什么,是祖祖选择继续的理由?
是的,祖祖的时代过去了,世事变迁,作为主演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每个人,好像都注定要成为一个看客。那这样,人生的目的在哪里呢?
手机的铃声惊醒了我,哥哥接起了电话。一道光影突然从车窗的间隙间略过,不断转换着形态,突然,有一种极强的破碎感扎进了我的心。真的,就在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就在那道耀眼的红光咆哮之间,空气静止了。耳边传来耳鸣的声音,我闭上了眼睛。
啊。我想起来发生了什么。泪水从哥哥脸上无声划过,他放下手机,一句话也没说,他把手盖住双眼,我听到了他的啜泣声。祖祖走了。我们没赶上。
跋涉一千五百公里,就在这离她最后的一百五十公里的距离里,她离我们而去了。妈妈哭了,父亲发泄似的猛地一踩油门,汽车陡然加速,把我狠狠的按在了座椅上。有一个瞬间,我感到一种错乱感,一种茫然。
我真的爱祖祖吗?我是真的在为她难过吗?突然有种疑惑在脑里盘旋。脑子里又回想起那个片段。是一大家人忙碌新年的欢快的背影,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有一种浓郁的红色喜气。而我在疯玩的歇息之余,无意间暼见不远处,有一个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祖祖眼神低迷,起皱的嘴唇微微张开,我看见她手上蚯蚓一样密密麻麻的血管,那道光线,就像一条隐秘的分界线,让祖祖离我们好远好远。我突然很想知道,就在全世界沸腾的那一时刻,祖祖在想什么呢?她看见了吗?她笑了吗?
这一家人,都是她的孩子啊。
哈哈哈,多么可笑啊,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到头来,也就是一场飘荡的梦啊。我们都在人生的漫长路途里不断的拼搏,我们累了,受伤了,我们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沉稳。而当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是否会记得,你曾经在一个安静的夜晚仰望那并不繁华的星空,是否会记得你曾像只发狂的野兽刮过热闹的街道。你是否还明白,你是为了什么, 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即使洒尽了热血,也都终将成为历史啊!
而现在,汽车发狂一般奔驰,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而去的呢?终于,还是有两滴眼泪从我的眼里滑落了,我看见的,是一副伟大的落日赞歌。夕阳突然变得如此巨大,给车窗晕上了一层绯红的暗膜。就在汽车飞速的把一切景象都变成连绵的幻影时,我好像突然在一团模糊之中,发现了什么人类亘古的秘密。好漂亮啊,汽车就这样载着我们,穿越层层山峰,穿越时空......
一场错过,再次见面,已是多年。
老人家的墓修的很漂亮,四周是五颜六色的花,大理石做的墓碑,讲述了祖祖的一生,而我们后辈的名字,也被庄严的刻在上面。大爹说,要把男祖祖也接过来,两人要在一起。生前男祖祖喜欢去打牌,女祖祖每次都要随着去,她不识字,什么都看不懂,但是她永远是笑着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她就满足了。打了大半天直到夕阳西下,他们会每人点上一支烟斗,携手迎着斜阳回家。终于祖祖随着她的丈夫走了,他们在大半个世纪前相遇,经历了这么多,最终还是在一起了。我隐隐约约,觉得祖祖的离去,是一种解放的洒脱吧。如果真的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能再见到这个老人的最后一面吧。是的,祖祖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她经历的是那个年代大部分人会经历的生活。她辛劳了一生,最后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渐渐的去了。在她那间有着古老的吊坠的屋子窗外,拔起的高楼反射着寒冷的光。也许,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一次悲壮的战争,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故事,有过两个时代的震撼碰撞。世界,不就是这样构成的吗?每个平凡的人,用自己内心的每一点小小的感动,小小的悲欢离愁,成就了一个世界的绚丽。 我明白了祖祖存留的理由,她是她一个时代的印记,她为了让我们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会像她一样,传承每一个时期的故事,传承多吃肉就能长高这样万年不变的神秘定理。
扫墓那天太阳很大,我们一起伫立在墓前,看着那洁白的墓碑。阳光刺眼,突然我的眼前闪过这样一副画面:那是1930年的初春,嘉陵江边野花开满了山头,男祖祖穿着长袍马褂,祖祖扎着麻花辫子,两个人相拥坐在平静的江边草地,笑得是如此甜蜜,黑白的画风逐渐变得清晰,在落日的余晖中,祖祖抬起头来,眼里闪出的,是一股难以置信的温柔。她轻声说,“我爱你。”
就是这样吧,当年发生的正如我看见的,就是这样吧。我和祖祖,在不同的时间,看同一片天空。我素然起敬,从此便有了一种奇怪的使命感。可能,我也将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谱写我的故事吧。
回过神来,灿阳依旧。耳边是鸟儿的啼鸣,生活还在继续。一阵风荡过,墓前的柳枝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丝光。
真好看,仿佛祖祖在笑。
仿佛一个时代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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