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Mike Winkelmann Artist）
我走在山间一条狭窄的小路上，山里昨天下过一场雨，深呼一口气就能闻到新生的树芽混着泥巴的味道，还有一股香甜的气味，那来自于我腰间挂着的一个小瓶子。
里面装着尸体防腐液，按理来说是无色无味的。
只有我知道它尝起来是甜的。
“先生，请问我能吃了你吗？”
我转身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那是一只狼，半个身子被树遮住，尖牙外露，眼睛紧紧盯着我。他见我没什么动静，便又问了一遍，“请问我能吃了你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摘下腰间的小瓶子喝了一口，重新打量了它一遍，开口说，“不行。”
那狼低吼了一声，化成一阵青烟消散了。
我把小瓶子塞回腰间，重新踏上了旅途。
我曾经是个医生，说曾经是因为我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山里的温度不冷不热，放置了一个星期的尸体开始变得样貌可怖，外露的部位已经可以清晰看见青黑色的尸斑。
福尔马林只有在特定的部位注射才能保存尸体不腐败，我这种口服的方法显然是过于敷衍了。
我叹了口气。
我的车在半山腰出现了故障，刹车失灵，我被从驾驶座上直接甩了下来，跌进山涧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死亡并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走，黑白无常大概是忘记了索我的魂。
由于黑白无常的失误，我再次睁开了眼，右手一摸脸，满手的脑浆，混着血和泥水。
“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我为你唱支歌吗？”
我抬起头，看见了树枝上的一只鸟，它的尾翼很长，毛色黑里掺了点黄，我的目光落在它的爪子上，那里不是健康的泥黄色，只有白骨裸露在外面，粘连带着点皮肉，一股腐烂的气息。
这是只喜鹊，报喜不报丧。
我没有拒绝它的好意，扯了扯嘴角说谢谢。
它清了清嗓子，骄傲地昂起脖子，树林里飘荡起空灵的啼鸣，模模糊糊是首哀乐。
曲罢，它冲我低下头，展现出脆弱优美的脖颈，声音带着点诡异的笑意。
“欢迎你，先生。”
我低下头穿过枝丫交错的树枝，小心翼翼的一手护着脖子防止它彻底断掉，一边冒着脊椎断裂的风险抬头，只见前面站着一个白衣女人，她背对着我，长长的黑发铺满后背。只看背影，是个窈窕的美女。
她慢慢转过身，我屏住呼吸，这确实是个美女。她有着苍白的尖下巴，线条圆润的瓜子脸，眉如远黛，鼻如山影，朱唇一点。
我拿出腰间的小瓶子，喝了一口缓解紧张。
“你在喝什么？”
“福尔马林。你要吗？”
“我不需要。”
这时我突然发现，她身上并没有尸斑。我想她大概也是个山里的精怪。
“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忘川那里，去投胎，黑白无常把我的魂儿忘了。”
我指了指身上的尸斑，扶正自己的脖子，相当的无可奈何。“我以为鬼差会比阳间尸位素餐的人负责一点。”
女人看着我身上的斑点，眼里充满羡慕和恐惧。
她看着我，忽然神情一软，像条无骨的蛇缠了上来，低声喃喃，“你为什么要去投胎，陪着我不好吗，我们一起在这座山里生活。我已经寂寞太久了。”
我腾出一只手来稳住自己的脖子，“可我不能一直这样，我的防腐液快不够了，再待下去我会变成一堆生蛆的有机成分，最后变成白骨。”另一只手扣住女人冰凉的手腕，从身上拉下去。“我得走了。”
这座山太高了，从半山腰到山脚下花了我八天的时间，福尔马林已经没什么用，我的尸体一日比一日丑陋，手臂上生出了脓包，黄色的浓稠液体向外冒。
我踉踉跄跄的走出树林，看到了来时的小镇，现在正是晚上，小镇灯火通明，隔着几百米远也能看见大街小巷，车水马龙。我晃了晃手里的瓶子，里面的尸体防腐液已经快见底了。
小镇里的建筑都有些年头了，外围是一圈河道，把内外分开，外来人要过桥才能进去。
我笑了笑，这个布局竟然还有点护城河和吊桥的意思。
我走上桥，两只手扶住脑袋，微微低下头去看桥的名字。
一块石板上明晃晃的写着，“奈何桥”。
孟婆姗姗来迟，我看不见她的样貌，我的眼球终于难负重荷罢工了，只剩下耳朵堪堪能用。
我看不见自己身上已经溃烂到何等地步，只能勉强听着她说话。“你想投胎？”
我点了点头。
“你想回到人间？”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好像笑了一下，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碰了我的脸，我听见她说——
“你从那座山里走出来，就不需要转生，阳间就在你左边。”
我被托了起来，像是落在一片云上，被轻轻送到小镇里。
身后传来孟婆的声音，“你真的以为支撑你走出那座山的是你的小瓶子？”
“滴——哒哒哒——”
“电击枪给我，电压加到二百！”
“老王，心跳有了！”
主治医师曲起一根手指抹掉鼻尖上的汗珠，缓慢地舒出一口气，他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助手点了点头，推开手术室的门，外面围着几个家属。
“他刚才心跳骤停，不过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患者没事了。”
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睛。
刺眼的光线让我有一瞬间的失明，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耳边轻笑说，你来投胎，就是想活，既然如此，当初何必。
我慢慢适应了阳光，只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后来我从风水先生那里得知，那座山名叫中典，收留那些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灵魂。有人向生，走出那座山就能重回阳间，有人向死，最终永远留在那里。
种种精怪是来自死亡的诱惑，他们劝留来人，与其为伴，自己却也向往离开。
人们对生命的态度很极端，像硬币的两面沿着二维方向伸展扭曲最终融合。
我想起树林里那个美丽女子看着我的尸斑的眼神，充满着对生的渴望和恐惧。
她，他们，向往人间的温暖同时恐惧人间的寒冷，最终排斥情绪占了上风，选择封闭自我，永远在那座山里游荡，等待，歌唱。
像那天喝下福尔马林，开着车向悬崖边缘冲去的我一样。
文/楚还，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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