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放白鹿青崖间

                        【文】素墨

父亲出院前夕，我和姐去打扫他和母亲的老屋。其实老屋并不老，院子里的房屋经过几次整修重建，已经修饰一新，早已没有原始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因为父母住在那里，这庭院因他们沉沉的暮色而老了。

傍晚打开灯，庭院里映出淡淡的黄晕的光，光影斑驳中，母亲钟爱的那些花儿蔫蔫的垂在角落里，微凉的夜色给它们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雾，朦胧而又迷离。父母不在，它们似乎被抽走了灵气。

明天就好了，我想。父母在，一切都会安然如初。

走进父亲的房间，里面还保留着那天入院前匆惶的样子:沏好未喝完的半壶茶，茶水已经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把茶叶根，布满灰尘的花镜盒，父亲平时把玩不离手打磨得泛光的两个黑核桃，几盒新打开的药盒……。

我把他们一件件拿起来擦拭，一尘不染地安放在恰如其份的位置。想着这一切生灵都会因父亲的归来而重生，沉郁的心绪也变得美好轻松起来。

三件针织马甲，两件夹克衫，两件中山装，几条深灰色的裤子。父亲的衣物如他的人一样，简单而精炼，这是我在收拾他的衣橱时才猛然觉察到的。

当我打开另一个衣橱时，发现了一堆白衬衫，我数了数，一共16件。几乎都是同一质地同一款式，只是新旧程度不一，有的领口磨破了，有的已经微微泛黄，有的上面停留着大片的顽渍。我把那些已经破的洗的发黄的拿出来打算扔掉再买新的更换，姐说，不要扔，爸回来会找的，找不到会不高兴的。

我忽然悟到自己忙晕了头，白衬衫是父亲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嗜爱中的一个，纵然破旧得有千万个理由他们扔掉，但可以扔他们的人，唯有父亲。因为对于父亲来说，他们是一段岁月，是昔日老友，或是一世风尘。

人和衣服有着密不可分的情感，有时，它们服可以诠释人的喜乐悲欢，可以演绎一个人的所思所愿，记录人的岁岁年年，这一点，我深深懂得。

我把白衬衫一件件打开，铺在床上，用手轻轻地抹平上面的褶皱，再一件件地叠起。眼前不停晃动着父亲的模样：那个在我儿时不苟言笑，穿着白衬衫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认出的的儒雅年轻的父亲；那个在春节来临时穿着白衬衫端坐在方桌前挥毫波墨给村邻写春联，把喜庆和吉祥的祝福飘动在家家门楹的盎然快意的中年父亲；那个穿着白衬衫外套马甲与我一起围着火炉一起攻克一道道数学应用题的思维缜密和智慧的父亲；那个穿着白衬衫，年逾花甲，背已微跎，却干净清朗地在暮色中踱步地精神矍铄的父亲；那个步履蹒跚穿着白衬衫站在家门口目送我直到已经走出很远再一回头还站在原地只剩一团白影苍老的父亲......。一路走来的父亲，就如这白衫，儒雅，干净，明朗，清邃，傲岸不屈。

衬衫快要叠完时，忽然想起父亲的行动大不如前，再也不能自如地扣好衬衫上的每一个扣子，不能随手翻找想要穿的衬衫。于是就慢慢地把他们再次打开，一件件地挂到衣橱的衣架上，保证父亲如果想穿哪件就可以顺手拿到，不会因为找不到想穿的衣物而焦虑和着急，因为现时的他，病弱地就象一个孩子。

这是父亲第三次发病。每次发病都以不断的失去身体基能为句点。第一次发病时父亲失去了流利的口齿，尽管父亲平日是个不善言谈沉默的人，但失去语言的那种被动的沉默，却是当头一击。第二次发病时，父新的腿脚不再灵便。这一次发病，父亲的左手已经不能拿起任何东西了。

记得发病那天，当我匆忙赶到的时候，父亲用含糊不清的语音告诉我：左手不能动了，他象个孩子似的焦急、悲伤和无助。我装做若无其事地劝说他，没事，不用着急，去医院就会康复的。父亲点点头，但是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父亲是个极其内敛坚强而又深沉的人，自儿时记事时起，除了奶奶去逝，我从未见父亲流过泪。但在去医院的近一个多小时的途中，父亲的泪整整流了一路。我知道，父亲是为那只不能动的手而流泪，失去活动的自由，就要用人照顾，就会给人添麻烦。刚强独立的父亲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是难以接受的。

母亲劝他不要哭，哭会加重病情，他却执拗地说自己没有流泪，是因为鼻子不舒服，但我分明看到泪水一滴滴在他眼中流出。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个孩子般脆弱的父亲，不再沉静，不再明达，不再坚朗。苍老和病衰，是如此决绝和无奈！

在医院，我第一次为陪伴父亲彻夜不眠，第一次把调好的饭菜喂到父亲嘴里，第一次为父亲处理大小便，第一次把父亲的双脚放在脚盆里，第一次用温热的毛巾为父亲擦拭身体，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的老年斑已经爬满眉间，第一次扶着苍老的父亲步履蹒跚地走在夕阳里，第一次为父亲迈出的每一步而担心，恍惚间，仿佛重新回到了十几年前照顾婴儿的时光里。

感谢上苍！历经半个多月的住院治疗，父亲康复得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许久不见的笑容重新出现在父亲脸上，这笑容，不似往常，却又如此熟悉，明朗，阳光，无邪。细想想，这是孩子般的笑呵！曾几何时，“千帆阅尽，归来后仍是少年”，成为我们每个人遥想憧憬的暮年，而父亲，历经一场梦魇似的病后，竟把这个憧憬变成了现实！

父亲出院后的一个周末，我和姐去逛街，姐给我翻看她保存的朋友圈的图片，在明净的碧空下，无垠的田野里，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开得正欢，一群赏花的游人正在披着五颜六色的纱巾拍照，花一般的笑容绽放在脸上。姐说，多美，咱们却错过了。我说，等明年吧，和爸妈一起去！

其实，到了这个年龄就会发现，我们走着走着，就成了那棵遮风挡雨的大树，栉风沐雨中，浓荫飞洒，根坚如磐。虽然深知这人世间不会有不绝的风暴，但深信每一次经历都有其不老的风情。我想，如果失却某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就暂且学一下青莲居士的洒脱-------且放白鹿青崖间吧！

毕竟，人生很长呵，憧憬着才会更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