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补档,羞耻(你…)
俗话好:“云贵川地无三尺平”。又有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康定偏僻的山区中,宽广的平原必然是找不到的,低矮的丘陵也少得可怜。但好歹上苍的窗还是开着的。对于一些熟知川地地貌的人来说,就算偏僻如犄角旮旯,也未免不少有能为人烟居住的妙地。
离村落不足两百米的一个山谷,不高,恰巧顺势形成一条河道。潺潺河流的中游地段,勉强有一个深不足五米的洞穴。
洞穴生的刚好,位置大概还要低于半山腰。外表平平无奇,只留一鲤鱼小口,在连绵起伏的山丘上是显得突兀了些。山洞的小口点着一盏手提灯,灯上闪着火。
匍匐前进,洞内有些潮湿,但有明显人为打理过的痕迹。
现在大抵是傍晚时分,外头的最后一点太阳也要落下了,空中整齐划一的深青色正不可避免地压制着天边的彩云。
与屋外阴暗气氛形成对照的是洞内的暖流。挂灯亮起,在暖红色的柔光下,布包,粮带,甚至被褥都铺的整齐。但最为醒目的,还是躺在被褥中扶着日记本,埋头写字的青年。
单看修长的身躯,或许可以称之为“青年”,但若耳闻那人清亮得好像未曾变声过的嗓音,旁人便要想,“果然还是称之为少年比较合适吧。”
在中性笔划过纸页的“刷刷”声中,不均匀的墨水拼凑成群蚁排衙的汉文。
在页面的顶头上,规整地写着:
“十月九日,约色果拉龙书。”
虽然诡异,这个山洞对于约色果拉龙来说是一个理想的借居所。约色果拉龙自出生起便在康巴摸爬滚打,遍地流离失所,经历了无数次搬迁,自然对此处地形摸的熟悉,方圆十里都尽在掌握,方圆二里细节摸得透彻,他甚至能把方位精确到“某个山洞。”
此处相当贫瘠,但确实安全,浅得漏光,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小得出奇,蝙蝠也不稀罕来此处。而事实上,约色果拉龙为了躲避每逢佳节便开工清扫彝人的藏人,也不止一次在此处停留过了。
约色果拉龙对大部分野蛮的藏族人,是没有太多好印象的。并不只单因为整日在眼前漂浮的凶狠脸庞,无情的木棍或是其他一些诅咒的法器,更多的原因则是:
这些失去理智的人,剥夺了他的“记忆”。
他对自己,是没有太多美好的记忆的。
“家人”这种东西,理论上他是有的,但他有意识起就没见到过。他自小便生活在康巴村中,他曾把儿时印象中在村里教领他生活的一位爷爷(忘记了他的民族,现在回想,大抵是彝人吧)作为自己的家人,但当那位爷爷义正严辞地告诉他自己不是他的家人时,约色果拉龙还是难过地哭了。
作为没有根的孩子,在义务教育刚开始的时候,他花费了一整个小学时光来追寻自己的家人。
这种追寻自然是漫无目的的,因为不到一段时间,爷爷便要把约色果拉龙拉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康巴村很大,有时在村里打转,有时要出村。约色果拉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有时跑离市郊太远上学都无比麻烦,况且风餐露宿的生活相当难过,自己的寻家目的也无法实现。
于是,在四年级的寒假,约色果拉龙悄悄离开了爷爷,从郊外跑进了康巴村的中心。此时中心异样地寂寥,道路上几乎没人,连嘘声也没有。美丽景色,巍峨群山分明可见。好像找到宝的约色果拉龙遛了一圈,心满意足,好似心中又有了方向般,步伐也轻快了太多。
兴满,正欲归之时,大路上刚好碰见了一个头戴玛瑙,身着贵气的女孩。她身后一群带着皮帽,身材魁梧的大人。大人们手上似乎拿着点东西,正踏着凌乱的步伐前行。
他记得他当时穿得是黄色的衣服,眼神撞上了小姑娘的眼睛,小姑娘似乎也在看着他。
正是这一撞,他差点没了命。
他恍惚记得,中间的人先喊的:“是彝人来了”,后面一拨人便朝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拥了上来。背后银光闪闪的东西,什么莫名其妙的尖锐物品,约色果拉龙根本不认识。
过程挨了多少棍流了多少血他全然忘了,只是殴击的过程中,有人不停地说话。一些嘟囔着藏语,他听得半懂(藏区学校教授民族语藏语),也有喊他能听懂的汉语的,说是“你这个彝人”“去死”一类。
好歹还是有点收获,如爷爷所说,我确实是个彝人。
我好歹是个彝人。
最后是爷爷冒死把他拖回去的。在上药时,约色果拉龙认真地听着爷爷的阐述。起因是藏历新年即将来临,藏人秘密约定了时间,要“清理曱甴”。当天藏人都是约好不出门的,在大街上晃的,只会是异族人,尤其是生性散漫的彝人。形单影只的约色果拉龙自然而然成为了目标。
这一伤,约色果拉龙一个月没去上学。他意识到所谓的家人可能要成为他一辈子的秘密,再加上自己的举动可能会间接伤害到爷爷,便再没想过要去寻找了。
他的爷爷生做康巴人,死做康巴鬼。尽管约色果拉龙接下来的行事都小心翼翼,但仍是触及了爷爷的生命。
爷爷是在砍柴时被活活打死的,只是为了给这个冒名“孙子”烧顿饭吃。
当天收到死讯的约色果拉龙连夜上山,总算是找回一条尸骨。他在家中找到了爷爷的一笔积蓄。细细清点一番,将近五千。他花了双倍的钱,找了人秘密为爷爷办了个葬礼。一个人的葬礼过去后,爷爷便永远被留在了山头。
自此,约色果拉龙个人的日子更为艰苦了起来。他向他小学的汉族支教老师们透露了秘密,从此得到了另一群体的帮扶。学杂费用餐费都是全免,每月几位老师额外的慈善拨款使得约色果拉龙的日子略有起色。班里也有隐隐的风声说“那男生是个脏狗”。好在老师官方多次定调证实“李(老师为其取的汉姓)拉龙同学是个汉人”,在加上约色果拉龙本人汉语学的不错,成功蒙混过关。
这时,约色果拉龙对“家人”已经没有太大的执念了。他记得爷爷曾告诫过他说“彝族是火的后代”也许只是借此消除约色果拉龙对家人深重的执念。但可惜,这唯一的“无家人”论据也随着初中义务教育中的某节生理科普课而逝去。
生理课结束后,约色果拉龙感觉他的双肩从来都没有这么轻过,过去的疑问也风般消散了。
纠结什么“火”?什么“家人”?多少危难的时候,无比危急的时候,帮助他的从不是家人。什么未曾谋面的“家人”?就全当他们作古吧!
自此,约色果拉龙终于有成为一枝合格的孤独蒲公英的理由了。初中毕业后,因为高中在市区,而约色果拉龙没有足够上学的钱,所以他便留在了康巴村,凭借四处借书来学习。
他有意解决资金问题,但为了躲避藏人,他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本要跑长途去市区打工,好在是一个藏人家庭拉了他一把。
说是“家庭”,其实也只有一个人。是一个穿着朴素的藏女。一眼望过去姿色是相当不错。这女生无意显山露水,但无法掩藏其家中富裕:开了几家民族餐馆。女生邀请他做厨师,说对他的工资按天计算,一天六小时可以拿到一百五十元。
如此富足的待遇他从没见过。他本该有些良心不昧,好在他的厨艺确实对的起这份价格。很快,鲜美的菜肴吸引了不少的客人,约色果拉龙也与女生熟络起来。虽然是个藏人,但约色果拉龙并不认为民族可以决定人的个性,故对其并没有雪恨之仇。女生还在读高中,约色果拉龙也淘来了高中必修数学课本和几本课外习题来仔细研究,在藏女因数学题大吐苦水时为她指点迷津。
“这么聪明,不去读高中可惜了。”在约色果拉龙对藏女讲完第三道三角函数中难题后如是说。
约色果拉龙以为这句话是对他说的,“没关系,现在也一样是学习。”
“......”
“?”
“.......”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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