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暂时把母亲的故事放下,说说我的父亲,免得厚此薄彼。
父亲今年周岁八十六岁。但他习惯用虚岁。去年生日一过,每逢有人问候他的身体,他就亮出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以这样的话开场:“咱就这么说吧,八十八岁了,你还想要咋样?能吃能喝还能动,就已经不错不错地啦。”
的确,父亲的身体还是不错的。疫情之后学院组织退休老师体检,同龄人中,其他人都已魂归那世去了。父亲是此间硕果仅存的两位之一。另一个硕果听不清、看不准、胃病、肺病、心脏病、三高,好像全身都在养蛊,体检前不久,才刚刚入院大修完毕,体检之后不久,又再次去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回来时,脑子也开始糊涂起来。而父亲这个硕果除了痛风、前列腺炎、一个肾功能不全和耳背,便再没什么了不起的大毛病——当然是以他八十六或者八十八岁高龄的标准来说。
从他的爷爷那支算起,全家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谁家孩子要考学谁家孩子要嫁娶,父亲全都了然于胸,时不时运筹帷幄,躺在床上一连串电话打过去,各种嘱咐、吩咐、安排、盘算。或者给所剩不多的几位同窗旧友打电话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而我连直系亲属这几口人的事都丢三落四,对父亲这等脑力只能兴叹。
父亲从五十岁起就每天只吃两顿饭。这是为了配合祖父当年的生活习惯。那一年,父亲再婚,并把祖父接来养老送终。如今轮我和父亲在一起,我便也随父亲的习惯,一天两顿饭。对我来说,这倒是好事,因为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厨子,照顾母亲,我是个做饭的,照顾父亲,我还是个做饭的。那么一天做两顿饭的体力和脑力消耗显然远远小于一天做三顿饭。父亲每顿的饭量也都比我大,常常盘点着自己吃的东西说:“就这饭量,我看再活过两、三年没问题。”
但父亲腿脚退化的速度惊人。
他原本是最喜欢到处走的。我少年时身体不是很好,这个月没感冒发烧,下个月一准儿早早地倒下。而且每次总要闹过三、五天才能上学。父亲既是满足自己的爱好,又是为了增强我的体质——或者是打着给我增强体质的幌子满足自己的爱好——周末常常带我去太阳岛玩。别人家去太阳岛是公交加轮渡,一家人欢天喜地,孩子生龙活虎好像过节一样。父亲带我去太阳岛是一路徒步走过去。来回十几公里,次次走得我腿酸脚麻,哭唧赖嚎,以至一听去太阳岛就死的心都有。但凡去任何一个地方,父亲都用双脚丈量全境,哪怕帝都这样体量的都市,父亲也毫不畏惧。
这样一个人,如今拄着手杖走五百米都要歇两歇了。
父亲的老伴M姨比他小十四岁。和父亲是头婚,婚后阴差阳错一直未育儿女。父亲脾气暴躁,M姨婚后不久便发现自己遇人不淑,但为时已晚。上世纪八十年代,女性要离婚得有天大的勇气和实力,而她原本已有了一个受歧视的头衔——“老姑娘”——若再加上一个“离婚妇女”头衔,想想都让人打冷战。像那个年代绝大多数不幸的已婚妇女一样,M姨认命,甚至苦中作乐地自称“与魔鬼打交道的人”。可惜,与魔鬼打了近四十年的交道,不知道是她道行太浅,还是魔鬼道行太深,M姨并没有练就钟馗的本事,吵起架来需要我助拳才能堪堪跟魔鬼打个平手。
父亲和M姨新婚时,我正值豆蔻年华,毫不意外地为他们最初两年的婚姻生活添了不少乱。用M姨后来形容我的话是:“那时候丫头小小的年纪,却从早到晚,眉头拧着嘴噘着,一脸别人欠了她八百吊钱的样子。”我还留有几张自己那个年龄时的黑白照片,果然连笑的模样里都有被欠钱的味道。
父亲和M姨生活在哈尔滨。父亲退休前是大学老师,在校园里分了一套房。房龄三十几年,父亲搬过去也有二十多年了。父亲总是夸耀那楼是原来校领导自住的,所以质量过硬。但质量再过硬的房子,毕竟上了岁数。父亲入住时并没舍得好好装修,基本延用原来房主的旧装修,只是重铺了地板,而且,居然还是他自己动手铺的,装修质量可想而知。我跟姐姐妹妹形容说:“走在上面,满屋的地板块打着快板夸赞咱老爹的勤劳”。
房子的电路也是旧的,无法使用大功率电器。电饭锅开着,就不要想同时用电热水壶,会跳闸。洗澡的电热水器不能一直开着,因为功率太大,会影响别的电器使用。结果就是经常我想洗澡的时候才想起来没有热水。几个水龙头都是古老的螺旋式的,拧不紧会滴水,太使劲又可能脱扣。
不光房子破,里面的家俱也破。五斗橱的岁数比我还大,两屉桌、写字台、铁架子床跟改革开放同龄,最新的家俱也二十几岁了。就这么说吧,没有一件家俱是完好无损、功能正常的。除了入户铁门,全家所有屋门柜门都算上,没有一扇门是能顺顺当当、平平整整关上的。然而,由于“这件有重大意义,那件还好好的能用”,所以,哪一件都不能丢弃。
进了他们的家,便有时光倒转,童年重现之感。奈何我的童年并不那么美好。每次回去住,都好像在吃二遍苦,遭二茬罪。但父亲绝不承认,只要我一提重新装修,他便是一副“这么好的房子,你这败家子儿要敢重新装修,我就跟你拼命”的架式。所以,父亲这是誓死不给我抚平童年创伤的机会——玩笑。
我所谓的童年创伤简化地说,是四十几年前,英雄的母亲排除万难与父亲离了婚,从哈尔滨调回南昌老家。与母亲一同回到南昌的还有我的姐姐和妹妹。而我是唯一那个留在哈尔滨继续“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三年后,父亲经友人介绍结识了M姨,不久便结婚了。
但父母离异只是创伤的表象,并非实质。实质是什么?我其实说不清。因此,在我写这个系列时,有一点必须明确,我绝对不想凹“孝女”人设。事实上,我非常讨厌“孝顺”这个词。如果我有权去除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项,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剔除“孝顺”两字。刚做母亲的那些年,我在网上着实喷了很多“孝”字当头的人和事。那时我有了孩子做法宝,谁敢反驳我说“等你生了孩子就不这么想了”,我就可以骄傲地用我儿子打对方的脸。老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于我,却是“养儿方知父母过”——原来亲子之情还有其他的表达方式,不必非要把孩子的心上扎出血来。
按我的理解,父母与子女之间应该是爱+责任而产生的感恩之心。而且这些爱、责任和感恩一定是双向的、自愿的,而不是单向的、强制的。因父母的爱而爱父母,因父母的负责而对父母负责,因父母的感恩而对父母感恩。可一扯到“孝顺”,就全不管前因,只剩子女的独角戏了。
但这话不能对父亲说。父亲是孝文化的铁杆粉丝,谁说孝一个“不”字,他必要不分青红皂白前因后果直斥对方禽兽。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友爱的兄弟,专制的丈夫和父亲。
他还算不差的三观配上走极端的个性,使他一方面尽到了父亲的养育之职,另一方面又对年少的我造成许多伤害。他用他所知道并坚信的“好父亲”之道,成功地把我凹成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因为从来也没想做孝女,数年前递交移民申请时,我没有多少心理负担。移民之后,我也没有主动提出给父亲申请团聚移民,甚至,我连探亲签证都没给他办。表面的理由是他那时已经七十大几,他自己也表示过体力不济折腾不起,兼之他特别害怕坐飞机。其实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相信他非常想去北美看看我,他盼着我主动开口,三请四让。但长期的父女斗争已经教会我装傻充楞,我居然顺坡下驴,表示绝不勉强。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愿意他来搅乱我本已不很太平的海外生活。
正式移民之前,父亲非常不满。他认为我放弃国内大好的工作,拖家带口去异国他乡是自寻死路:“你到国外去哪儿找工作?啊!哪个公司得了失心疯会要一个四十多岁的外国老女人?!”父亲一边骂,一边又再三叮嘱,“如果混不下去,就赶紧回来,你爹我的退休金还够你吃饭。别硬挺着,真成了于勒叔叔。”
这是父亲典型的作风。一方面结结实实地把你贬得一钱不值,一方面真心实意地为你操心。套用现下流行词汇,父亲是家庭生活里的PUA高手。
非常令父亲“失望”,我登陆后不久就拿到了工作offer,还是专业工作。又不久,在朋友的推荐下,进了一家大银行。父亲觉得我这样的运气好得令人生疑,使他不能安眠。我还没去上班,他已连夜替我想出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职场陷阱,甚至包括我一进公司就被国际人贩子卖掉(这时他又忘了自问哪个失心疯的男人会想睡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让我上班时务必机灵些,防着不要被人坑害。
我跟姐姐妹妹说:“咱爹没去当骗子,是骗子界一大损失。”
移民的第七年,我辞去工作,开始放飞自我。
那年,儿子在读十二年级。我跟儿子说:“今年,妈妈多陪陪你。明年你上了大学,你在妈妈这里的优先级就要下降,姥姥姥爷将升为第一优先级。不过那时,你也肯定巴不得妈妈滚远一些别烦你,妈妈就如你所愿滚回国烦你姥姥姥爷去。”
别认为我这样做是为了尽孝。更不要认为我是为了给儿子做个榜样,好等我老了,让儿子也如此这般照顾我。走过近半个世纪,夜深人静时,无数次在高楼楼顶和自家窗台前徘徊,在生死之间痛苦抉择之后,我只想与自己和解,学着不再做一个矛盾和纠结的人。而与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是通向与自己和解之路越不过去的坎儿。
网上流行原生家庭之痛,我也曾深陷其中。但我想要爬出来。感谢我的儿子,在他的逼迫下——虽然他并不知情——我努力地长大,后知后觉地长大,连滚带爬地长大。那些别人抬腿就过去的小沟小坎,于我有时是深坑巨壑。但总得面对。
娃他爹问我:你真的要陪他们终老?你真能受得了?
我不知道。
即使是在越洋电话里,父亲有时还是能把年近半百的我气得眼泪绝堤而下,或者整夜失眠。那么,住在一起会是什么情况只有天知道。
至于母亲,又是另一个故事。母亲与父亲的婚姻生活极不幸福,伤到极点。而我又是那个中间的、不受重视的孩子,更兼之我还被判给了父亲。从十岁到十八岁,我有整整八年没有见过母亲。非常偶尔地,能收到一封母亲的来信。信里无外乎鼓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注意身体。母亲是个理性到近乎冷漠的人。
十八岁那年,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我寻着信封上的地址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到南昌站后,打听着路人换乘去往郊区的汽车,下了汽车,在雨后的红泥土路上跋涉了半个多小时,第一次来到母亲南昌的家。从那以后,母女之间的交往多了起来,但母女之情仍然是生疏和客气的。母亲开始糊涂后,往往把我视为父亲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女儿。
我并不是抱怨什么。我只想做一次努力,和这一切和解。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也不强求一个圆满的结果。但如果我不做尝试,我便不能原谅自己。在天命之年,我对自己此生唯一的要求是:再也不做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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