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一首散文诗
您误会我了。我不是要把事物转化成观念,乃是要把观念转化成事物。因为知觉的直接对象,在您看来只是事物的外貌,而我是把它们认作实在事物本身的。——《海拉斯与斐洛诺斯的对话三篇》
周饮溪坐在墨绿色的摇椅。套着橘色棉袜的双腿交叠,搁在脚凳。午后的阳光散落在咖啡色的卫衣,充满爱怜的目光吻它亲手栽培的橘树。树影在摇曳。屋里流动着淡金色的微酸。
他翻阅着一本黑白漫画,眼瞳躺进丧服边的褶花。那里本该缀着天蓝色的宝石,忠实地映出男孩的脸。天蓝色的鬓发和天蓝色的眼。男孩认为这是背叛,倨傲的神情是以死亡为利息的债。他的倒影令他感到陌生,白色的蜡油烫坏他白纸似的脸。
他轻轻呼唤黎迟,趁着纸页被线条勾勒成闪电。燃烧的雨夜。他听见死人在喘息,松散的尘土里蠕动着蛆虫。他呼唤黎迟的名字,回音在分镜间的留白盘旋。
黎迟站在很遥远的橘园,身披白纱,和男孩们的唱诗一样圣洁。他想,阳光里是不该有雾霭的,这样他会听不见周饮溪在唤他。他摘去头纱,忧虑在手里结出一束捧花。他挥舞捧花驱赶果蝇,害怕蛆虫染指他的果实。然后他心满意足地以纱裙兜住坠落的柑橘,注视食物般注视他悉心照料的子嗣。黎迟,黎迟。他听见它们呼唤他,轻抚着的手指忽然停住。他的食指戳穿脆弱的表皮,刺进它柔嫩的果肉。透明的汁液沿着无形的筋络蜿蜒,为他的裙摆沾染难以洗去的酸。
他抽出食指,放进口腔搅动。舌舔舐得审慎。在皮肤被涎水溶化之前,这软体动物正筹谋着一场欺骗。它说,柑橘的滋味不是酸也不是甜,尝起来不像母乳也不像鲜血,似无限般轻盈,似循环般迷惘,这是毒药。舌在痉挛。这是毒药。它用牙齿剐自己的身躯,妄图磨去贪婪的罪。疼痛,徒劳,这肥硕的红虫,没过多久就毒发身亡。
自此,黎迟的花言巧语被阉割。柑橘能够亲眼见证自己的复仇,真是幸运啊。可谁也没料到,黎迟会因此成为一名诗人。柑橘没能亲眼见证自己仇敌的复活,真是幸运啊。
但是此刻,这枚幸运的柑橘,拥有父亲赐给它的印记。留有这般伤痕,享有这等殊荣的柑橘,它被黎迟捏起。我的父亲,它呼唤,流出泪水。严厉的父亲以眼瞳灼烧它的创口。我的主人,它呼唤,吐出胃液。吝啬的主人扒住它的双唇,不顾惊恐的仆从逃离他的纱裙。我的孩子,它呼唤,泌出乳汁。可是太迟,顽劣的孩童已将产道撕裂。
剔透的橘瓣有着和他双唇一样漂亮的弧度。在笑或者在哭,世界有自己的主见,钳住画框就可以轻易地颠覆一切。但白嫩的蛆虫注定会成长为肮脏。黎迟抛掉柑橘,在心里唤它恶果。恶果。汁液向下嗅着他的手臂。
他追上那些跑不远的孩子,一脚一个,轻轻踏住再狠狠碾碎。爆裂的甜浆让他的眼球充血。黎迟,黎迟。它们欢笑,它们尖叫。天真的童谣将午后染成黄绿色的脓液。世界需要治疗,世界在颠倒。世界需要治疗,世界在颠倒。腐尸自发抖的地里脱落。黎迟,黎迟。它们担忧,它们渴望。纱裙被研磨成雪花。黎迟正朝着天空坠落。
书页间叮满苍蝇。他拨开蚊帐,看清海拉斯和斐洛诺斯的名字。海拉斯早已被说服,与斐洛诺斯辩论的是昨日的幽魂。幽魂需要海拉斯,但他们需要的可以不是海拉斯。斐洛诺斯需要海拉斯,贝克莱需要海拉斯,真理需要海拉斯;但他们需要的也可以不是海拉斯。海拉斯是谁。海拉斯是雨蛙。海拉斯是俊美的男孩,是赫拉克勒斯的奴隶,是宁芙们的俘虏。海拉斯是在物质迷宫里绕圈的学者。海拉斯是空洞的音符。
他听清周饮溪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回应像孩子赖床时发出的娇嗔。
周饮溪没有责怪他的懒惰。他用颤抖的嗓音说黎迟,我有些害怕。
你不该看这种漫画,会做噩梦的。黎迟管教他,言辞像他的父亲。父亲说你应当随我追寻真理,唯有真理可以祛除恐惧。
(恐惧附在黎迟耳边,笑着告诉他,告诉他你根本忘不掉我)
橘色果实蛇一般游进草丛。周饮溪转身扒住椅背,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同龄的男孩。他说我不介意变成傻瓜,黎迟。矛盾就在这里。我知道自己即将变成傻瓜,同时也感到害怕。
你是想说,你已坠进爱河。黎迟坐起身,将小册子放在沙发旁的圆桌。他眯起双眼,微微抬起下颌,问是哪位女孩如此有幸。
我爱的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我想我爱的是她的文字本身。你会觉得奇怪吗,可最奇怪的还不在这里。我很爱她的文字,我确信。每次,每次都是,只需要看上一眼,我的胸膛就会被冰冷的海水浸没。我无法呼吸。这种感觉令我迷恋,也令我恐惧。有的时候,我的心脏甚至会隐隐作痛。我想继续阅读,但也不敢再继续阅读;或者说,阅读的意愿不再那么强烈。黎迟,你能明白吗。一眼可以看清多少内容,一个动作,细微的神态变化,颜色,精巧的隐喻,拉丁字母,箴言,对话,或者一段留白。只要一眼,一眼就能够将我空洞的灵魂填满。真是奇怪。黎迟,我爱着她的文字,却从来没有完整地看完她的一篇文章。
周饮溪说得很诚恳。诚恳得像鹿,像清冽的溪水,像溪水里鹿的倒影。阳光擦过他的鼻尖,他的眼睫沾有浆果的甘甜。总之,他已经成为真正的傻瓜。
(恐惧说我感知得到你,只要你也能感知到我)
周饮溪说嘲笑我吧,黎迟。我好痛苦。我想不明白。他将脑袋埋进双臂,嗓音被自己囚禁。他说挖掉我的眼珠吧黎迟,我知道你已觊觎它们许久。赐我盲目。我准许你将它们悬在颈间做吊坠。
黎迟能听见他的言语。年轻的父亲立在躺椅背后,揪住男孩一绺细软的黑发,强迫他看向自己。食指在柔嫩的上睑徘徊,贪恋着眼球微微凸起的触感。多么漂亮,多么脆弱。他想象着软糖是怎样在他的齿间爆裂浆液。浆液。他以指尖描过周饮溪的眉,再勾勒出迷人的眼尾。取走的报偿仅是眼角的泪。
他说我不会嘲笑你的,小溪。说完用洁白的牙扣住食指,任指尖的泪溶进裹满涎水的舌面。熟悉的酸甜。他忘记自己为男孩剥过柑橘。也有可能周饮溪的眼泪就是橘汁。他凝视着男孩健康的脸颊,白皙的面庞被阳光染成金黄。这可能是他的错觉,也许是他的眼瞳被太阳烫坏。他不知道。他松开橘柄,草飘落进草丛,水消失在水中。孩子已经学会独立行走。
(恐惧说你看见的不是我,是我的孪生兄弟。我的兄弟喜欢假扮成我。我们都是恐惧)
他说我也不要你的眼珠,小溪。混在涎水里的泪催他的喉结滑动。他说你的眼离开你的脸就会变得无趣,你的脸离开你的眼也会变得丑陋。你知道我不喜欢不漂亮的东西。我只要你的眼停留在我的颈间。只要你在拥抱我时将眼嵌在我的胸前。我说你的眼瞳漂亮得像水晶吊坠,并不意味着我要剥夺你看的权利。
(恐惧说你其实看不到我,但也许你能嗅到我,尝到我,直觉到我)
他说请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么。他看着小溪,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的名字是什么。回音如涟漪般漾开。小溪看着他,看见眼瞳里自己的倒影。他说她的名字不是夏尔,不是保尔也不是阿尔蒂尔。她的名字是窥筏。这显然不是她的真名;可既然她愿意这样称呼自己,我也愿意这样唤她。窥筏,他念。传递炬火般,音符燎在黎迟的唇间。窥筏,他跟着念。涌出的热流暧昧地缠绵。
周饮溪说她没有诗人的名字,却能写出诗人般的文字。其实他也不知道她的性别,不过根据行文不难推断,她是女孩。有钱,有闲,信赖灵光,追求知识。偏爱毫无顾忌地谈论宗教、性爱、美学和死亡。庄重而不轻浮,瑰丽而不矫饰,阴郁而不悲凉。他说她一定是位年轻的女孩。谁料下一秒他就立即改口,说她的文字相当成熟。尽管那种叙述口吻轻盈得像落叶,却锐利得足以解剖身体的每一寸,乃至切割灵魂。然后他再度反悔,说这样的譬喻其实并不恰当。她的词句没有实体,香氛般难以捉摸。那该是风。自十九世纪吹来的风,不知不觉间渗进体液。流遍生命的每一寸,重塑人的气质和性格。他说她一定是位成熟的女孩。不过既然年轻和成熟不能同时出现,那她应当是转世的灵魂。
黎迟笑着说周饮溪你让我感到陌生。我还以为你是从前的小弟弟,无知又天真。他称呼他的全名,却不像他那样安心。
周饮溪拒绝回应黎迟的笑,他自顾自地说。他说谁都希望永远保持天真,可意识到这点的人就与天真绝缘。他自顾自地哀伤,没有留意黎迟正在凝视他。悲悯的眼神像在凝视一颗被蛀烂的果实。黎迟想说你被陌生女人毒害得太深,是你跳跃的眼将她的词句谱成情诗。
(恐惧没有说话,正埋头啃啮他的肾脏)
黎迟说的是请将她的文章分享给我,我会亲自判断她的词句是否迷人。周饮溪觉得莫名其妙,本能般将躺椅拥得更紧,问为什么需要你来判断。黎迟说因为我也是作者。
(谁都知道向阳的柑橘会更甜,可问题是太阳在哪边。恐惧说太阳在我的背面)
周饮溪的双眼瞪得和小鹿一样圆,他说我不知道你也在写作。鼻翼两侧沾有玫瑰色的歉疚。黎迟说我是特意瞒着你们,毕竟我的文章太过私密,没人愿意理解,没人能够承受;但既然你会为文字感到痛苦,我想,你也不会嘲笑我的诚恳。周饮溪立刻说黎迟我愿意做你的读者。
黎迟说那么,就请你将她的文章也分享给我。小溪,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小弟弟,虽然你从不肯唤我哥哥。周饮溪诘难说你其实是我的表哥。他不再像孩提时那般惹人怜爱,黎迟意识到。他继续说,我们将在同一时间参加同一场舞会,介绍我们的爱人给彼此。
周饮溪扭捏起来。但他的眼出卖他的沉默,为根本不值三十枚银币的文字。黎迟接着感慨自己的文字是契,只有和灵魂拼合时方能完整。这时他能够听见清脆的碰撞在周饮溪喉间响起。钟爱文字的人其实就是钟情灵魂的恶魔,他们都无法抵御窥探的诱惑。他以前也知道他的弟弟爱他,不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确信。靡菲斯特附到男孩耳边,说这甚至不是公平的交易,你都不用付出代价。
男孩禁不住诱惑。他说可是黎迟,她写的其实是同人文,可能会令你失望。黎迟说同人文没什么不好,文章会被赋予一层天然的宿命感。抱歉,请问原作是悲剧还是喜剧。周饮溪说那将会是悲剧。尽管漫画还没有完结,结局却可以预见。黎迟说悲剧是最好的,我喜欢的正是悲剧。
周饮溪说可是黎迟,她的辞藻太过繁丽,恰如太过浓稠的芳香,可能会令你窒息。黎迟说你知道我是美的信徒,从来偏爱为遗体化妆。词句本身就是审美的对象,为美而死从来不是缺憾,这点我想你也不会质疑。男孩点头表示同意。
周饮溪说可是黎迟,她的文章偏重传达感受而忽略情节,可能会令你困倦。黎迟说有句无篇正合我的口味,我的双唇只需要香醇的话语满足吮吸的欲念。周饮溪还想说可是,这时黎迟打断他,问他说既然你爱她的文字,为何却在行贬损之事。没等男孩开口,他继续猜测说你是在替她谦虚。我明白,你时常害怕自己不够完美。与其从别人口中听到批判,还不如先降低自己的预期。你已将她当作你的附属,小溪。
黎迟笑着揶揄,没有恶意,像咧着嘴的柑橘。汁液顺着食道滑落,灼烧起胃袋。可胃其实并不脆弱,致命的强酸能溶解一切不出格的过错。周饮溪觉得很饿,也许是有寄生虫正顺着他的肠道攀援。他说黎迟我只不过是想听听你对这些评价的看法,这也算是考验。他每吐出一个字,就感到喉咙一阵发痒,仿佛能看见纯白的细虫在黄绿色的秽物里扭动。黎迟依旧视若无睹。他笑着看着自己最亲爱的小弟弟。
(恐惧源自不能理解,恐惧也源自理解)
他们阅读彼此的秘密。周饮溪保持沉默,而黎迟不住地叹息,直至月光将他们分离。在黑暗的世界,黎迟轻轻询问周饮溪的意见。屏幕的幽光将他的嗓音扭曲成嫉妒。在光明的世界,男孩的脸如教堂的天光般圣洁。他说黎迟你写得真好,我不再感到喉咙发痒,不再想要作呕。你的文字是加蜂蜜的苹果酒。流动的冰凉抚慰我舌的炎症,清新的果香是来自乐园的诱惑,淡淡的甜像清晨未及消散的美梦。
黎迟起身说那么你喜欢我的文字。周饮溪说是的我也爱你的文字。
(恐惧在叹息)
黎迟问男孩,那么你觉得我的文字能和窥筏老师的相提并论吗。周饮溪闭起双眼轻轻摇头。他笑着说人不能只靠喝苹果酒度日。黎迟没有反驳。男孩接着说而她的文字是熔化的黄金,炽热而炫目,不可触碰甚至不可靠近。这时黎迟说人也不可能靠熔化的黄金度日。周饮溪说这是最好的希望;况且,人们可以用熔化的黄金结束自己的生命。
黎迟说我的确不如她。菌丝在他的鼻腔蔓延。
周饮溪接着感慨,说你的文字像电影镜头般流畅;可她的不一样。她的文字像黑白漫画的分镜,存在一种恰到好处的截停。这种时候我就能体会到思想的流速。文字间闪耀的灵光也许已历经数千亿年。纯净璀璨,永不变质的光芒。他的低语像在轻哼。年轻,年轻,谁能拒绝华美的衣裳,谁能拒绝夜莺的歌唱,谁能拒绝鸢尾酮的芳香。谁要是嘴硬,就撤去他的杯盏,剥去他的衣衫;用泥巴堵住他的鼻孔;送他去僻壤乞讨,送他去荒原流浪;强迫他接受疯人尖利的嘲笑。
(恐惧潜藏在光明的世界,因为光明的世界也有阴影)
在阴影里,黎迟感叹说我已经失去我最亲爱的弟弟,在我面前的是为爱疯狂的傀儡。周饮溪轻抚自己的食指,仿佛那里戴有镶嵌灵光的戒指。他的眼底满是月的倒影。月的倒影里是什么,是苍白,是黑暗,是环形山。他的嘴角连同阴影伪装出笑意。他说嘘安静,我听见嫉妒在繁衍。
菌丝钻出小弟弟的耳道,探出他的鼻腔与眼眶。菌丝替代惊恐的尖叫,自他的喉间疾速生长。菌丝交织缠绵,热切地拥吻他的头颅。光滑的菌丝拟态成光滑的镜面,映出黎迟满是恐惧的脸。菌丝说你的小弟弟其实并不害怕,害怕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黎迟问你可以解答我的疑惑吗。镜像回答,如果你能从回音里听出什么新东西的话。
那么,爱究竟是什么呢。黎迟原本以为爱是观念。但爱似乎确是心灵的活动,是主动而绝非被动,正符合存在即被感知的字面含义。然而,窥筏老师(及其文字)无从感知周饮溪的爱,难道可以据此说周饮溪的爱并不存在么。在这里仍需要无限的心灵作为保证。
不管是不是范畴错误,这种结论并不能使黎迟信服。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思考问题的后半段,因为他从不奢求他人的爱,而他自己的爱只要能被感知就一定存在。不必怀疑自己的感官。哪怕对象再荒谬,爱的感觉也是同样真实的。
同时爱着不同的对象也绝非妄谈。既然人的眼可以判断远近,爱也有办法自己分辨出轻重缓急。不管类比是否恰当,思考总是不可能有尽头的。现存的必然优于过去的,过去的不能为自己辩护;而未来的也没有办法设想。希望永远只能藏匿于悬而未决之时,一旦结果确定,更精准的情感描述会立刻接替它的位置。不够成熟的孩童才爱叼着希望的奶嘴。
周饮溪临走前,黎迟递给他一沓稿纸。男孩问这是什么,同龄的男孩说这些是等待被爱的文字。不幸的是,我写的文字开始变得不像我爱的文字。
周饮溪掰开一颗柑橘,以冰凉的橘瓣撬开他的皓齿。柑橘很酸,还有烦人的籽。黎迟咽着被染酸的涎水,克制着不露出痛苦的神色。男孩笑着摊开右手,橘皮在他掌心结出漂亮的花。他示意黎迟可以将籽吐进花瓣,黎迟却摇摇头。他已将籽嚼碎。
男孩说这是好事。这样你就肯将我当作周饮溪,而不是你最爱的小弟弟。黎迟说这绝非我的本意。他甚至想敲碎一颗牙齿吐进缓缓合拢花苞,方能不拂周饮溪的好意。
周饮溪将那本黑白漫画送给黎迟,里面夹着他亲手写的散文诗。他说爱的种子会在你的胃袋发芽,只要你还肯相信童年时的谎话。
(诗能引诱爱停住脚步,可黎迟不会记住自己编过多少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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