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诞生

“听说你又开新连载了？”

我们并肩在小巷子里跑着的时候，他凑近了对我说。

“是。”

我面无表情。

“别这样嘛。”他一副打趣外加埋怨的口气：“我也是为你好，你看你，之前挖了那么多坑不填，如今却还要继续挖。这种行为在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只能说是自讨苦吃。”

“真要说，这也是你的问题。”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奔跑的节奏，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总出现在我旁边，拽着我问这问那聊来聊去的，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至少就不会有《列车》。”

“别打岔，《列车》那可是短篇，严格意义上来说，连小说都不太算，到更是接近杂文一些，”他抬起一只胳膊，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说起杂文，是不是曾有一个你的语文老师劝过你，少看点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没有印象，”我照旧对他摆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能甩给你的记忆，我又怎么会留着。”

“杂文往往夹杂了太多私货，”他摆了摆手：“某种意义上，你在写我们的对话录的时候，也夹杂进去太多私货了。说到底，这些私货不太适合出现在一部小说里，你知道，小说总要有它的情节，有它独立的故事线和世界，这样才能让你们这些卑劣的人躲进它隔绝于道德之外的小天地里去。我强烈建议你少读点昆德拉，他对你的叙事风格带来了太多负面影响，再这样下去你的两部处女作就都很难完成了。对了，它们叫什么来着？”

“《落城》，”我放慢了跑速：“《落城》和《兽城》。”

说这话的时候我渐渐停下来，直到这速度可以被称之为慢慢的散步速度为止。有趣的是我们明明是并肩行进在一条漆黑的，漆黑的笔直小巷里，但全速奔跑的他并没有把慢慢走着的我落在后面，相反，我们之间的位置关系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变化。或者说，他在砖石路上全力向前奔跑着，而我则优哉游哉地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并肩走在他肩膀的一侧。

“对的，《城》系列。”他一边跑，点了点头：“有没有人说过，你似乎对‘城’这个概念相当执着？”

“不用你拐弯抹角。”我看了他一眼，他迎着我的目光，“嘿嘿”一笑。我看了看她，继续说：“对我来说，文字就是城，城就是文字。落城是失落之城，是失落之秩序，是失落之人，是失落之言，是失落的文字。从前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在那本书里勾勒描画了一座空灵虚幻，持重掩沙的城市，在那座城市里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一句言辞，都是一段文字，那是一座在思维的大地上凭空塑造起的文字之城。”

“我知道。”他继续笑嘻嘻的。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回想自己那些如今听起来十分夸张而又幼稚的想法。

有时候我会回想，文字之于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于这样事物之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与魅力，才使我如此屡屡为之而心神荡漾，甚至失去自我。

“但这是小说。”我突然间对自己说。

“什么？”他有些没听清。

“但这是小说，小说不应当趋近于文字，相反，小说应当独立于文字之外，小说应当尽量远离文字，小说必须在文字面前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此才能维系小说自体的存在，才能成其为小说。”

“小说？”他环顾四周，可触目所及之处只有阴暗的小窄巷的石砖墙：“什么小说？”

“小说就是一场戏，一场自己和自己演的戏。”我随口回答他，没有多加什么解释。这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小巷的尽头，有趣的是直到刚刚我们都还看不到这条小巷子的末端，而一转眼，我们就已经来到了一个漏斗状的大开口。

从这个开口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墙，一面装潢精美，被用各种浮雕和镂空图案装饰起来的漂漂亮亮，十分气派的墙。他也放慢了步伐，我们一起走到了墙下，这时他发现这墙上有个小门，一个被精巧的银质小锁头锁上了的小木门，向着我们显露出了一份别样的魅力，诱使我们打开门走进去。

“怎么办，这门？”他转过头来看我：“你有办法打得开？”

“要说有还是没有的话，是有的。”这次轮到我用一副玩味的眼神看向他：“或者说，在这里，我有行使一切的权限，我有左右一切的权力，于我而言做不到的事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也当然打得开这扇门，因为我打不开这扇门的可能性已被从这个世界上除去了。不过你真的做好准备要进去了？”

“我不明白。”他看着我。

“如果你决定进去，你就要被迫进入到一个新的规则里去——一个完完全全可能超出了你的控制范畴的，一个完完全全对你而言陌生的领域。即便如此你也决定要我打开这扇门？”

“在这扇门的后面有什么？”

“小说。”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提到这个词汇了，”他质询：“那对你而言，小说到底又是什么？”

“小说即是谎言，是将生活化作幻觉，将真实贬为泥尘，将道德从人的身体里抽出，放进冰箱的冷冻层任其结冰的领域，是超出了‘文字’这一概念的存在。”我回答。

“那又为什么要说，这扇门的背后是小说？隔绝在这扇门两侧的世界到底什么不同？究竟是什么使小说成其为小说？究竟在哪一时哪一刻，小说被从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真实，我们的脑海，我们的文字中被割裂了出去？这扇门究竟是什么？”

“你的问题已经足够多了，其中不乏我们之后要解决的。”我静静看着他，慢慢地说。

与此同时，门上那个精致的小银锁无声无息地弹开了，它就那么笔直地坠向地面，并在到达它的目的地的途中就悄无声息地分解，一点点消逝在了空气里。

门无声地打开，我拉起他的手，并肩走进了那黑暗里。

“如此，便是小说的诞生。”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