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起来时我才发现,我衣衫单薄,一手攥着钥匙一手攥着手机,不知在这夜里走了或站了多久。我钻到身边这幢黑漆漆的大厦的雨达下,雨水已顺我的脖颈流到前胸。大朵大朵的雨花在大理石台阶上绽开,不时有风把雨珠揉成碎沫,它们就势飞散,在我脸上凝起一层薄薄的露。
街对面的建筑外亮满了灯,建筑的四周缀满霓虹,只是每扇窗中都没透出让人信得过的光,使这雨中建筑似沉入海底的游船,偶尔传出乐声证明那里的人们已适应这种沉溺,甚至已经进化出新的呼吸系统。
不远处一辆出租车里,一星红火明明灭灭,雨刷重复着徒劳的工作,悲壮且茫然。出租车在我的注视下闪了两下前灯又响了两声喇叭,似乎暗示,此刻只有它能把我从这大雨中捞起。可我还不想回家,终于鼓起的勇气不能轻易被一场雨冲走。
从我家到这里步行要一个多小时,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如今双腿似乎被遗失在沿途的某处,我像瑜伽大师展示神迹一样悬在半空。然而我的修为毕竟只存在于想象,甚至没机会扔掉那根多余的棍子,就颓然坐到大理石地面上,让腰肌和脊椎神经感受它稳定的冰冷。
一只甲虫笨拙地冲出雨水,它乌黑油亮的甲胄也许没能帮到它,它颤抖着歪歪仄仄地从我面前爬过,前路是什么它无法知晓,它甚至不知道死亡;唯一让它恐惧的,是它的翅膀已经潮湿,在最需要逃离的时候,它已不能飞翔。
“嘭”,关闭车门的响声让我抬起头,一个撑伞的男人穿过街道向我跑来。
“大姐,我看你一个人在这,有点……”男人一边收雨伞一边说。“要么我开车送你,要么这把伞给你。”
我看了眼男人,扭过头没动。
“这大晚上的……”男人收回递伞的手,向旁移了两步。“要么我打电话给你找个女司机。”
我依然没动。
“不是,大姐……”也许是他发现我的轻便衣着没有装钱的地方,顿了一下说,“你要是没带钱也没关系,到家取也行,你还能差那俩钱。”
这人到是热情,但我还不想草草收场。
见我没有反应,男人突然一拍大腿,“你在这等人呢,你瞧这事……”随即他望了眼对面的建筑,声音降了八度。“大姐,你在这等,接你的人不会多想吧。”
许是见到我表情的变化,他立即干笑两声,“我不是那意思大姐,你啥人我还看不出来吗?大姐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东北的,我家都搬这边十多年了,我身份证都是这边的。”说着他又向一边移了两步,蹲了下来。
“不和陌生人说话,大姐,你是让冯远征吓着了。”说着他掏出一包烟,看了我一眼又放了回去。
“是,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从没坏过谁,手机掉我车上我都送回去,除非让后面坐车的捡走我就没辙了。不瞒你说大姐,我也等人。这一下雨,一个车也下来,我一个人在车里怪憋屈的。”
“不怕你多想大姐,我等的人就是这里边的。”他望着对面的建筑停了下来,再次开口时声音明显低沉下来。“不过她不是我媳妇,也不是我女朋友。她到这边来第一次打的就是我的车,我给了她一张名片,我的车就成了她的专车。她岁数太小太好看太单纯,她总送我些好烟好酒,跟我讲她戏耍那些男人的事。安静的时候,她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靠在我肩上。其实我也没为她做啥,就是在她被灌醉后能把她安全送回家。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也不会有,她就像谁家丢的孩子,我碰巧能给点帮助。可我发现我有点不敢正眼看我媳妇,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总想告诉她,媳妇,我啥也没干啊。但第二天晚上出车我的心思又走了,又开始盼着电话,活不好时就直接过来等。”
也许说累了,他索性也坐在地上,掏出烟抽了起来。
随着莫名处传来的隐隐雷声,雨骤然加大,风从百里外的海上夹带着腥气习卷而来。在风暴登陆的当口,对面大堂的转门突然吐出几个男女,他们像出门看雨的孩子,嬉闹着涌出,完全不理会这世界正变得疯狂。一辆黑色路虎从停车场无声地划过来,嬉闹的男女涌向车门。我身边的男人突然扔掉烟站了起来,死死望向对面。不用站起我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高挑瘦削的男人,拥着一个美貌的女孩钻进车里。女孩上车的一瞬,向出租车停泊的方向望了一眼。
陆虎的远光灯一挑,银亮的水世界被割开一道裂缝,陆虎一头扎了进去,倏忽不见。
车开走好一会,我身边这人才缓缓弯下腰,拾起地上的伞。
“我等的人看来等不到了,你还要等吗?”他对我笑了一下,“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看着他僵直的表情,摇了摇头。他又冲我笑了笑,撑起伞向自己的车走去。
他的车灯没有陆虎的亮,他无力割裂这片水世界,他去了陆虎的反向。
风力不断加大,整条街的布景都在颤抖,那些邻街的广告牌不时被风卷起,铿锵过街而去;我背后这栋沉默的大厦似乎随时可以拔地而起,跟随这夜一起疯狂。我轻飘飘地坐在这摇摇欲坠时空里,一时竟忘了离家的初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