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去海边
去海边找他吧,布奇和我常去那里。
走到海滩时,夜色渐渐裹住了这个城市,如同在嘴中含化的水果糖,甜味一点点地漫开来,从海边,去充斥整个小镇。这时的灯光还没有被打起,余晖在远处被海浪打散,于天际线处消融。目光不再被夕阳所抵触,远远望去,像是沸水煮过的红富士,空乏其色,且失酸甜。
没有晚霞,“啊唉——”,海鸥也叹气,近日来很少见水鸟了,天气渐凉,动物也不想掀开被窝吧。游客自然更稀疏,只剩下些许暮年人和像我这样无所事事得“人”在此逗留。海风吹来咸湿的空气,闻起来像是突然打开了搁置已久的加湿器。天黑得早了,夏天会有趣很多,布奇和我常来此“淘金”,期待着哪天能找到飞行荷兰人的宝藏。金子从来没见过,宝藏也不见踪影,满是扇贝与珍珠的海滩也都是游客们的美好愿景。不过这个海滩盛有两样特产:垃圾,和水藻。后者则较为难缠。我认为,“难缠”应该是“难解易缠”的简称,不知是谁恶趣味地传了出来,害得我们总是被缠上满脚,怎么都弄不掉。至于前者,则成了是我们最期待的活动项目。布奇被委任为“特搜小组组长”,而我则被我自己授予“特搜局局长”一衔,除此之外,再无常驻人员,偶尔会有附近的小伙伴加入我们,不过也总不了了之。那些夏天,我们两个光杆司令便是这片海滩的守望者。
夏日的风总是更细腻些,可阳光却毒得要命。海水在夜间带走昨日的垃圾,留给今天沙滩新的生命。在未涨潮的下午,人们陆续离开,沙滩上留下的颗颗“硕果”,是布奇和我奋斗的战场。布奇的鼻子灵,总是能找到些有价值的宝贝,啤酒瓶盖,泳裤泳帽,眼镜,甚至连一元硬币都能发现。而我运气最好的时候,只找到了个五角的,结果最后发现还是从自己裤兜漏的。如果运气更好些,可以被水母蛰到。我忘记从哪听说尿尿可以治疗蛰伤,只记得我硬让布奇帮我这个忙,结果不仅没有缓解,还因此感染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我后来想,可能是因为狗尿不如人尿管用。不过住院是极好的事情,没有暑假作业,没有叨叨不停的妈妈,只有一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无限的电视时光。甚至连我不认识的三妗子和小舅都来看我,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别人打扰我的安静病房,但他们带的礼物实在令我心动,是我央求妈妈已久“龙枪王”的手枪。人呐,真是势力,小孩子也不过如此。
总之捡到硬币的日子都是开心的日子。运气最好的那天我们赚得盆满钵盈,布奇发现了两枚一元,加上我兜里的五角,一共是两元五角。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个大布丁,买给布奇一个小布丁,他不吃,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欣然接受了。剩下的一元,被我埋在了楼下靠近水表箱的草丛里,以便于下次挪用。不料等我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坑洞,下午的雨水已将它填满,“啪嗒啪嗒”的雨水打在里面,早已看不清旁边的痕迹。我想,可能亚利桑那陨石坑也不比我初见此时心中的坑更大更深。生活难料,就像明明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的雨水便将罪恶的犯罪现场洗刷,还假装为我哭泣。
海滩上的人自然不多,说来奇怪,似乎一点风都不见,水滴就直勾勾地打下来,快把布奇洗褪色似的。那日下午收获并不多,记忆中最清晰地是两个方方的塑料小包,在租游泳圈站台后面发现的,一般没什么人去。其中一个被我打开了,里面是个圆圈似的橡皮套,还能被吹成气球,只不过有层油油的东西附在上面,便被我扔掉了。剩下的一个被我用来去交换了一包圣斗士卡片,结果导致那个和我交换的小伙伴比我们性成熟得都早。后来听说他初中因为睡了他的音乐老师被勒令退学,还被老师的丈夫找人揍了一顿,还扬言再看到他就要阉了他。对此,我感到深深地内疚,不过愧疚很快便消散了,我倒慢慢觉得这是件很浪漫的事。至于那包卡,早已不知去向,大概是打卡输完了。傍晚回家后,听奶奶说,二楼阿姨家的猫不知道在哪吞了个硬币,卡在了食道里,去医院洗了胃才拿出来。
那晚猫叫得很响,我睡得很香。
想不觉中已过去多年,今天恰又是元旦,9102年过去了,我并不太想念它,我想念的是我失去的真挚与热爱。我想夜色也大概吃完了这颗不大的水果糖,灯光从近处的公路飘来,再钻进远天无限落寞的深蓝中去。海水也没过了我的脚踝,鉴于我已是个幽灵,大可不必担心湿掉鞋子或裤脚,不然回家又要被妈妈数落。
呐,这个点,爸爸妈妈也该回到家了吧。今天应该没有去上班,收拾我的后事去了,也真是麻烦他们,虽然已经麻烦了十几年了。小镇不大,骑车子就可以转个遍,也因此熟络了彼此。我想,晚上楼上的奶奶可能会来说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估计还会送些白事的哀悼费。她老伴去世早,大儿子在国外上班,剩下来的女儿也嫁到了大城市,很多时候都会找我们家帮忙,我也乐意,老奶奶以前是大学老师,总是借给我很多我没见过的书,据说都是些绝版的收藏。
不过就算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躲不过人情世故的侵扰。说来也奇怪,凡是涉及人情往来,不管红白喜悲之事,钱总是格外地好使,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似乎都不成问题。谈起哀悼费,我估计应该马上就会有人送来花圈之类的无用之物,个人是十分厌烦。我并不是因为反对传统,只是我听说一个花圈甚至可以卖至千元,实在令我无法接受。如果真的有心悼念,写封信给我也是极好的,同样都也听不见,看不到,大可不必弘扬铺张浪费之风。真有这个闲钱,就帮我把“Cyber Punk 7702”烧过来吧,说不定这样我就了却心愿了。明明去年都预约了,原本今年年初就能拿到手。可惜了。既不会有人给我寄游戏,也不会有人给我写信,有的是一大堆没用的花圈,而送花圈的是一大堆根本不关心我死活的人。我曾经设计过我自己的葬礼,不要太多人,我的父母,我的爱人,我的朋友,就在一个小小的礼堂。鲜花要桂花和栀子花,屋内整体色调要高暖。在我的遗像正上方放Robin Williams的喜剧电影,为每个到场的人送上一大份French fries,等电影放完时,大家一起唱Louis Armstrong的《What a WonderfulWorld》。我会在最后放出我的短片,读给大家一封我的告别信。
就像我想象的婚礼那样,这也是个完成不了的事。我的葬礼大概会有一大堆人来,没有笑声,只有假到不行的哭声,听起来像是母羊被强奸时的嘶鸣,谁听了都会对葬礼兴致全无。
想到这里,我突然不太想回家了,妈妈大概会在客厅啜泣,父亲会在阳台上抽烟,火光一闪一闪,不知道会不会有泪光的一闪一闪。他是个严肃而坚强的人,并不善于流露情感,从我记事起,从为见过父亲落泪,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为我轻弹几滴呢。我和父亲最大的交际该是篮球了,他最喜欢的“凯尔特人”也在海滨的波士顿,但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从未去现场看过。我一直想以后带他去主场坐坐,在边场,买两杯啤酒,为他的球队呐喊助威。我记得,《步履不停》里,良多的父亲也是在海滩邀请良多去看横滨的足球赛的。
良多最终还是没有去,我也一样。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晚的海滩呢。潮水涨起来,比平日白天里看到的高了太多,大概可以淹过我的肚子。天黑得厉害,“肉眼”已分不清究竟是几点。蓝黑色海面上泛着几个亮片,本以为是月亮的映射,其实是灯塔的反光。现在已经看不见什么星星了,没有月亮,就只剩下了快要把人吸进去的黑。听爸爸讲,他小时候是可以看到银河的。
银河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不知道,以后估计也不知道。布奇在哪,现在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知道?
我问海:“布奇去哪了?”
“哗——”
“你别哭呀,哭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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