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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之乡”——吴江散文沙龙·金华作品

“中国散文之乡”——吴江散文沙龙·金华作品

作者: 苏州的蔷薇花开 | 来源:发表于2019-03-28 10:59 被阅读12次

“中国散文之乡”——吴江散文沙龙·金华作品

苏州市吴江区作家协会 今天

【编者按】

2012年,吴江成功创建“中国散文之乡”,这也是文学界对于吴江散文创作的肯定与认可。吴江的散文写作者一直处于蓬勃的创作期,笔耕不辍,创作出了很多优秀的散文作品,在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及报纸上发表。为了给吴江的散文作者提供更好的平台,吴江作协组织了吴江散文沙龙创作交流平台,吴江作协公众号将定期推出优秀的散文作者及作品,更直观地感知吴江的散文创作活力与动态。本期我们推出了吴江散文作者金华的作品,以飨读者。

金华发表散文的部分杂志封面及内页

金  华

过年四韵

做头

从前的人,过年之前有一项重要的准备工作,全民洗头洗澡迎接新年的到来。那时因为家里没有条件,这洗头洗澡都是要到专门的店里解决的,女人们管洗头叫“做头发”。那时候的女人,小姑娘扎辫子,时髦姑娘或者太太们烫头发,只是这烫过的头发每次洗过之后都要“做”,不然就蓬乱得像鸡窝,这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那时候的女人不常洗头,也不在家里洗头。

我记事时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了,街上有好几家理发店,各自开门做生意,各家有各家的老主顾。镇上中心街附近有一家规模很大的理发店,店名叫“苏州理发店”,其实老板是的的刮刮的八坼乡下人。为啥要取这店名,看过老电影《三毛学生意》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电影里,师父用一口苏北话交代三毛,招待客人的时候要对客人说:我们是南京路上的白玫瑰出来的……在八坼小镇上开一家“苏州”理发店,老板还算谦虚,没有挂个“上海”的头衔,不过他和三毛师父的用意是一样的:自己也是大人家出来的。

《过年四韵》发表于2017年第1期《苏州杂志》

苏州理发店两开间的店堂,摆着两排理发椅,地面是大靑砖石铺就的。理发店一面临街,一面临河。沿河的窗子打开来,客人坐在高高的理发椅上,可以看到河里来来往往的舟船,有时候看到船上有熟人,还能打个招呼。老板是个小个子的男人,话语不多,老实本分。老板娘高高大大的,开出口来刮辣松脆,教训起徒弟来眉毛竖眼睛弹,毫不留情。夫妻俩都是三十来岁年纪,有一对儿女。

虽然老板只有一个,伙计却不少,清一色都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镇上的人还是有些老思想的,觉得女孩子学这手艺不体面。这些孩子伶牙俐齿,善于鉴貌辨色,客人刚在门口一露面,就热情地迎过来招呼你进去坐,明明客人很多,却总是说:“人不多,先洗个头,很快就到你了。”这也是做生意人的一点噱头,要是坐着干等,说不定等等厌烦了站起来走人,可是头都洗了,包着毛巾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你还能走到哪里去?只能死心塌地等着不是?只是女客人等久了就会抱怨,为了不让女人们抱怨,小徒弟们就要想尽办法和顾客插科打诨说笑逗趣,就像三毛的师父说的一样,要想办法把顾客“掂住”。时间一长,理发店里的这些小徒弟都学成了油嘴滑舌,这也算是一项职业技能。

快到年下了,理发店里一排一排的都是女客人,都是来烫头发的。长波浪,短波浪,只要不是老到六七十,穷得家里揭不开锅,女人们总是要趁着年前把头发做一做的。老话说得好,叫作“头要紧”,任何事情都是从头开始的,头发挺括了,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

头发洗过了,围上散发着肥皂头油味的围布,老板娘拖过一只散放着各色牛皮筋、玻璃纸、小棍子的盒子,再拿出一个盐水瓶,在一只小碗里倒入半碗冲鼻的药水,这就是烫头发的药水了。

老板娘手脚飞快,把客人的头发分成前后左右的几缕,分别用夹子夹起,然后再挑起一小撮头发,用软毛刷均匀地刷上药水,再用小棍子包上玻璃纸卷起来,用牛皮筋固定住。老板娘手不停,嘴也不停,东说洋话西说海,小镇新闻、国家大事、家长里短,没有她不知道的。顾客听得出神,不知不觉,一头长发全部被老板娘卷成卷顶在了头顶上,只见泾渭分明,纹丝不乱。老板娘真是好手艺!我们家,从外婆到母亲、姨妈、舅妈,一家人都是苏州理发店的老主顾,我从小跟着这些女眷们去烫头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三代老主顾。

大家都说,老板娘卷头发不痛,上药水特别到位,所以宁愿排队等也不要小徒弟来做。可是老板娘只有一双手啊,大家都要等她怎么来得及?老板娘使个眼色叫某徒弟过来说:我年纪大了,眼神不行了,让他来做,他做了两年多了,马上要出师了,做得比我好。这徒弟一脸嬉笑地过来说:阿姐,我来给你做,包你满意!阿姐看看这聪明伶俐的小徒弟,平时来做头也是嬉笑惯了的熟人,倒也真是不好意思板下面孔拒绝。

最不好的,是老板娘调教新上手的徒弟,让他和自己一人一边分工合作。这种做法一般的客人是不同意的,因为两个人手势不一样,卷出来的头发松紧不同,药水的分量也上得不同,这样烫出来的头发,两边会有细微的差别。当然,老板娘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这种都是欺负好讲话的顾客,疙瘩的老主顾,她是不敢的。

相比烫头发,做头发就简单了,只要小徒弟把头发洗好了,吹干了,卷上塑料发卷,不需要上药水,然后坐到那个像个倒扣的电饭锅的凳子下面,把头套到这个“锅”里烘烤二三十分钟,拆下发卷,再排队坐等老板用吹风机吹出发型来就好了。老板不多说话,他熟悉每个老主顾的喜好,不用你开口,就知道你的要求,吹出来的发型总归是你心里想着的那个样子。这也是店主和顾客之间的一点默契,有些人一辈子只找一个人做头,靠的就是这份默契。

理发店有个不好的规矩,一过腊月二十就要涨价,要过了正月半价格才恢复正常。会过日子的女人总是刚到腊月就先把头发烫了,然后到大年夜之前一两天,再去把头发洗一洗,做一做,这样整个新年里出去走亲访友都可以确保顶上风光。过年前一两天,理发店里从早到晚坐满了女客,老板和老板娘带着一帮小徒弟睁着熬红了的眼睛,呵欠连天地机械做着手上的活计。老板娘年年都抱怨说:明年要早点歇年不做了。一众熟客都说:你舍得?老板娘笑笑说:铜钿银子赚不完的,这样子做法,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了!熟客们又说:你不做了,我们去找谁做头?于是宾主双方相视一笑,像是有了约定一样,一年年就这样过去了。

洗澡

每次回家过年,母亲对我每天都要洗澡总是颇有微词。有时候天气不好,太阳能热水器没有热水供应,就要像老虎灶一样烧了热水瓶拎到楼上卫生间里,然后兑了凉水,再浇到身上草草冲洗。母亲做人家,说:“你小时候一个冬天也不洗澡,头颈就像黑漆廊柱,两个花脚馒头(膝盖),不也过来了?”女儿听得笑倒在沙发上,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说,外婆讲的的确是真的。

记得十岁那年,母亲在年前想着要给我买一只手表,隔夜特意打了一盆热水,叫我脱了棉袄,把两只手臂上的衣服高高撸起,我清晰记得我的一双手臂从手腕处有颜色分界,双手因为每天早晚洗脸,显得比较白净,手腕以上部分,皮肤颜色要深一度。母亲摁着我的手臂浸泡在热水里泡软了,再打了香皂反复搓洗,直到两臂泛红,一盆水也浑浊如粉汤。第二天,到苏州人民商场的手表柜台给我买手表的时候,母亲给我高高撩起衣袖,指点服务员给我一款一款试戴,最后母亲为我选定了一块金色棱形的宝石花牌女表,价格为八十二元。回去的路上,母亲得意地说,好在我预先给你洗了手,不然伸出去一看,一双花手臂,势利眼的营业员肯定不睬你,一个龌里龌龊的乡下小人,戴什么手表!这只手表我戴到二十岁,一直保存至今。由此可见,那时候的孩子不常洗澡一身污垢是常事。

江南水乡,水唾手可得,门前的河里有的是水,只要有力气,随取随用。夏天,除了成年女性在家里用澡盆洗澡,孩子、男人都是在门前的河里洗澡的,我们称之为“淴河浴”。小孩子们不等太阳下山就要跳入河中,一个多小时的游泳嬉闹,上岸之前再打一遍肥皂,上岸到家擦干身子换上干衣服就算洗过澡了。到了冬天却费劲了,江南的冬天,冷入骨髓,又没有暖气,室内室外温度是一样的。小时候冬天又特别冷,早上起床,屋内晾着的洗脸毛巾冻成了一片硬邦邦的板子,油瓶都结了冰,这样的天气家里怎么能脱光了身子洗澡?于是一个冬天,大人孩子都不洗澡。可是要过年了,干干净净过个年是老传统,年前是必定要洗个澡的。

我不记得我们镇上是否有浴室,每年过年前,母亲或者姨妈都是结伴到吴江城里的浴室洗澡的。那时候浴室是最热闹的地方,熙熙攘攘就像戏场剧院。八坼镇到吴江城十二公里,有公交车直达,只是车次很少,去洗澡是一件大事,得隔夜开始准备,换洗衣服,洗漱用品,悉数准备停当。第二天,坐了公交车到城里的浴室去。

和男浴室有浴池不同,女浴室没有大池,都是淋浴。一个大间里,四周装了若干个莲蓬头。付了钱,买了浴票,得到一个带着橡皮筋的钥匙,顺着钥匙上的号码,找到更衣室里相应号码的柜子,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一一放进箱子里锁好门。然后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走进浴室,只闻到一股混合着香皂味的、浓浓的“人气味”扑鼻而来,屋内温暖如夏,白花花一片水雾,根本看不清人。人多莲蓬头少,大家都要抢莲蓬头。好在大家都很自觉,你冲水的时候,我在洗头,你洗头的时候,我在搓澡,所以也不起冲突。因为难得洗个澡,又因为是花了钱的,大家总得用足政策,尽量洗得干净一些,长久一些。小孩子总是被大人捉住了先清洗。摁在莲蓬头底下冲湿了,泡软了,一遍遍地打肥皂,把毛巾包在手臂上,在孩子的身上来回地搓,那身上的泥垢就一条条地下来了。膝盖、手肘、脖子这样的重灾区,总得擦洗三五遍才见得本色。孩子的皮肤被搓得又红又痛,他们免不了要躲闪拒绝,母亲大声呵斥,孩子委屈得哭了起来,女浴室里哭喊一片,不像浴场倒像刑场。

那时去公共浴室洗澡的,都是镇上的“街上人”,农村妇女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去的,舍不得买一张浴票是一方面,但她们更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身子,这是农村妇女无法克服的一道心理障碍。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堂姐到镇上新办的乳胶厂上班,厂里设施一流,还有新造的公共浴室,别人都羡慕不已,但她从来不去洗澡,并且斥之:在那么多人面前脱光了衣裳洗澡,难为情死了。后来堂姐去深圳打工,我特意写信问她:你现在肯去浴室洗澡了吧?

其实在堂姐去乳胶厂上班之前,镇上已经流行起了浴帐。想出这样东西来的人真该在人类的沐浴史上记下浓重的一笔,有了它,洗澡轻松方便了许多。爱干净的女人们总算可以在冬天里多洗几个澡了,这是一次重大的卫生革命。

样样赶时髦的姨妈首先买了一顶浴帐。这是一顶塑料布做的圆形帐子,房顶上挂下一只钩子来,挂住浴帐,下面的“帐檐”正好罩住一个浴桶,浴桶里放了热水,热气被浴帐包围着出不去,在浴帐里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小世界,人可以从容地坐在浴桶里好好洗个澡。用浴帐洗澡,自己洗起来是方便的,但是给孩子洗澡却极不方便,因为水蒸气都凝结在浴帐上形成了小水珠,人钻在里面贴着浴帐,小水珠都流到身上,濡湿了衣服,一片冰凉,很不舒服。但相比不能洗澡的苦,这点不方便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记得那时候若星期天有冬日暖阳,姨妈和母亲便召集了外婆、我和表弟,生起煤炉烧开水,吃过午饭排好了队一个一个轮流洗澡,洗好了澡趁着阳光好,小孩子被安排坐在太阳下晒头发孵太阳,大人还得赶紧把脏衣服洗了。一家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心里是莫名的轻松和欢喜。外婆说:身上轻了四五斤,赛过褪了一层壳!

新衣

北方童谣唱道: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丫头爱花,小子爱炮……可见无论南北,这过新年穿新衣戴新帽是一大民俗。只是那个年代的人家节俭,孩子又多,都是大的穿小了的衣服给下面的孩子穿,所谓“阿大穿新,阿二穿旧,阿三穿筋”,这下面的孩子实在很倒霉。不过无论如何,过年总归是要给每个孩子都做一身新衣裳的。于是有些人家的孩子,一年里唯一能穿到一套新衣裳的时候,就是大年初一。他们既期盼又爱惜,过了年就要把新衣裳脱下来洗干净放好,等做客人的时候再穿,称为“出客衣裳”。我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独生子女,没有兄姐的旧衣服穿,穿的都是新衣裳。孩子少的人家,自然家境也比孩子多的人家要宽裕些,从小到大,我都是冯家湾穿得最齐整的孩子。

在六年级之前,我每年的过年新衣服都是一套毛线衣裤。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当年毛线是很高档的货色,小青年订婚,两斤毛线是聘礼中的标配,不是大红就是大绿。这两斤毛线要伴随这姑娘一生,一件毛衣拆了打,打了拆,有了孩子,给孩子打衣服,打裤子,要翻出无限的花头。那时候,女人要是不会打毛衣,那是很致命的缺陷,一家人的毛衣裤都去求别人完成,那是不可想象的。

母亲手很巧,会打各色花样的毛衣,花样的、配色的,从上往下织,从下往上织,外套、裙子、裤子,无不精美。新年里的新衣服,常常是粗毛线的开衫包在棉袄上面,下面是同色的镶了花边的毛线裤,那毛线裤还顺应潮流织成喇叭裤的形状。我上小学时,常有老师看中了我身上的毛衣,拉着我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这是童年时我很得意的事情。

上了初中以后,我觉得再穿一条裤脚边围了一圈配色花边的毛线喇叭裤实在太幼稚,坚决抗议,母亲不得不放弃了给我打毛衣裤作为新年衣服的打算。

那一年突然流行“涤盖棉”套装,一种摸上去比棉布更软、比运动服更厚的料子,上装是立领的拉链开衫,下装的裤子就如加厚版的运动裤,不过不收裤脚。那布料其实并不算好,裤子穿久了膝盖上会鼓出一个包,后来改进为在裤线上踩出一条线缝。无论男女,衣服的式样完全一样,但是颜色有深蓝、褐红、浅灰三种。很好选择,男孩子深蓝,女孩子褐红,成年男女浅灰。因为衣服料子并不算太厚,除了夏季,春秋冬三季都可以穿着,很是实用。于是一时间,满大街清一色都是这衣服,就如制服一样。

多年以后,我看到女儿发的校服不由失笑,说:这不就是我们那时候流行的“涤盖棉”么!还是老规矩,男孩子深蓝,女孩子褐红。也难怪学生们都不爱穿,套上这种没有身材、不分性别的衣服,哪里还有一点青春少年的风姿啊!

“涤盖棉”之后,“滑雪衫”又开始流行了。其实这“滑雪衫”并不暖和,里外滑溜溜的面料,只夹着一层薄薄的腈纶棉花,远不如老棉袄来得暖和。但是它胜在轻薄时尚,要漂亮的小姑娘大嫂子都宁愿舍弃老棉袄而穿它。此衫还产生了一句著名的俗语:生儿子是滑雪衫,生女儿是棉毛衫。这是说儿子像“滑雪衫”滑溜不贴身,而女儿像棉毛衫贴身温暖,的确是很形象的比喻。

做客

小时候的年夜饭,似乎一直是在外婆家吃的。但吃过年夜饭,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必定是要去冯家湾走亲戚的,我们叫作“做客人”。

做客人之前,有很多准备工作父母是在年前就要准备好的。一包一包的草纸包,方方正正,细草绳四方捆扎起来,上面贴着一张红纸头,这是做客人的必备礼物。以一家人家送两包为例,如果要走三家,就要准备六包,五家就是十包。但是要走十家,倒也不需准备二十包,因为按惯例,送人家两包,人家总是要回送你一包,甚至两包,绝对不会照单全收,因此兜了一大圈,草纸包并不需多少,下一轮还可以再用。

草纸包里装的啥呢?酥糖、翻酥、雪饺、柿饼……经验丰富的孩子把草纸包摸一摸,拎起来摇一摇,听听声音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酥糖是齐齐整整的十小包,捆扎在一起摸起来齐崭崭,摇起来没有声音。翻酥和雪饺摇起来稀里哗啦,闻起来有股油耗气。柿饼分量比较沉,摇起来声音也沉闷。我们把这些草纸包统称为“包扎”,又戏称为“诈人包”。一个新年里头,这两个草纸包东家进西家出,转来转去,转到后来,硬邦邦的草纸包变得软塌塌,里面的点心早已走油发硬。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呢,真的就是骗骗人的。

有客人来,孩子们私心总是希望能把送来的“包扎”留下来自己吃,但是节俭的父母怎么舍得,还有好多亲戚要走,这几个“包扎”还有一圈要走。于是“聪明”的孩子就会悄悄打开草纸包,偷拿掉一两块点心,然后按原样包好,以为父母不会察觉。比较起来,酥糖包是最高档的礼物。老底子的苏式酥糖,那真是甜、酥、香、美,馅心还有芝麻和玫瑰。只是美则美矣,却不能偷吃,因为里面是油纸头包好的十包或者二十包,吃掉一包就会明显缺一个角。收到酥糖包,孩子们最欢喜,也最沮丧。如果父母肯留下来自己吃了,那是天大的美事,如果最后还是转送出去了,孩子只能空欢喜一场!相比而言,还是柿饼、翻酥、雪饺之类的实惠,可以偷吃一二。翻酥、雪饺偷吃起来最容易,反正这草纸包拎来拎去,原本齐整的点心早已碎裂,吃掉一两个角是看不出来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一度流行奶油蛋糕。那奶油是麦淇淋做的,在蛋糕坯子上码出漂亮的花朵来,让人感觉非常“高大上”。一时间,新年里到处都是手拎奶油蛋糕的做客人。时髦的小伙子在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盒奶油蛋糕,到丈母娘家去做客人,这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但是乡下的阡陌小道,两辆自行车交汇需要极好的车技,有时候一不小心,两车相撞,蛋糕盒子就会打翻在地。每年走亲戚,都会见到路旁有打翻在地的奶油蛋糕,遍地狼藉,让人惋惜不已!奶油蛋糕是最高档的点心,因为它太高级了,大家都舍不得吃,送来送去,送到最后奶油都开裂了,蛋糕底坯坚硬无比,但即便如此,能吃到一块这样的奶油蛋糕还是许多孩子的梦想。

2017年第1期《苏州杂志》内页

记得父亲也给祖母买过奶油蛋糕,是年前特意到苏州观前街的广州食品商店买的,买来后一直放在碗橱里。那蛋糕盒子上有一块圆形的透明纸,透过它,可以看到里面奶油做的红花绿叶,还有红色果酱写的龙飞凤舞的“新年快乐”四个字。我每天都要去看好几次,最后忍不住用手在蛋糕的边上刮一圈,想沾点儿奶油尝尝。可是根本不像现在的鲜奶蛋糕稍微一沾就能下来,那时候的奶油特别坚硬,得抠,但一抠就是一个洞啊!看来看去,后来实在忍不住诱惑,我一横心,干脆在蛋糕面上掐了一朵奶油花吃了。我想这蛋糕上有十来朵花,缺一朵是看不出来的。后来母亲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看出来时已是大年初一,蛋糕已经摆在祖母的桌上,新年里是不作兴骂人的,再说,别说我掐掉了一朵花,哪怕我吃掉了一半祖母也不会说我。

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穿上新衣服,带上一大串包扎点心,向冯家湾出发了。冯家湾离镇上六里路。我现在一直觉得很奇怪,如今我每天吃过晚饭出去散步,哪天不走个三公里,几乎一眨眼就走完了,那时候的六里路为什么那么漫长?乡下的田埂小路,最怕雨雪天,路上遍地泥泞,这六里路要走一两个小时。

到冯家湾要经过一座小桥,祖母早已在桥头翘首期盼。祖母头上包着崭新的蓝边白底新毛巾,身上是簇新的藏青或者深蓝斜襟上衣,我一头扑到她怀里,闻得到她身上清爽的肥皂香。祖母那时不过六十来岁,是个极为爽利的妇人,一点也不见老,皮肤白皙,腰杆挺拔,一张脸依然俊秀。母亲一见到我祖母,总是当着冯家湾许许多多村民的面,爽快地喊她一声“姆妈”,这让祖母像面上飞了金一样荣耀无比。

祖母从身上的围裙兜里摸出两个红鸡蛋给我,拉着我的手往家走。新年里给孩子发红鸡蛋是冯家湾的习俗,一个新年里,无论我去哪家都会得到两个红鸡蛋,我的两只手和衣服口袋一直都是红红的。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向我们打着招呼,问我们:回来了?祖母声音爽朗地回答着:是啊,回家了!这是祖母一年里最赏心悦目的一天。

回到家里,祖母端出一盘芝麻糕饼,一盘风干荸荠,还有自己炒的葵花籽,然后就冲饭粢干甜茶,白糖放得足足的,她一年里攒下的这点糖,就为这新年里印糕饼,泡糖茶,招待我们。这第一顿饭必定是在祖母这里吃的。祖母一个人过年,自己也烧几样年菜,却舍不得吃,留着年初一等我们回去一起吃,鸡鸭鱼肉一样都不少。

那一天晚上,我们是睡在祖母的床上的,祖母自己到要好的老姐妹家里去“蹭铺”。祖母早已把被褥洗晒一新,被褥下铺了新的稻草,有一股好闻的青草香。祖母的床真软、真香啊,我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从年初二开始,我们就进入了真正做客人的程序。父亲有两个娘舅,母亲插队的时候在村里结下了不少要好的人家,都要一一走到。第一站肯定是汤华村,父亲的小娘舅家。那是一个以做皮蛋闻名的村子,家家门口都放满了皮蛋缸,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皮蛋味儿,村民生活比别的村子都要富裕。

在汤华村的舅公家吃饭,菜是极丰盛的,除了蹄子、囫囵蛋、塞肉油豆腐、糯米肉圆这些传统的年菜,一定还会有现杀活鸡炖成的一锅鸡汤,这是最美味可口的菜肴,我总会吃很多鸡肉。而那些所谓的年菜,都是热了又热端出来摆摆样子的,看看一桌子,其实并不可口。蹄子上桌时宾主间必定会争执一番,父母执意不许把蹄子切开,老舅妈一定要切,后来折个中,用筷子从蹄子底下拉出几条肉来吃了,这样也算是请我们一家人吃过蹄子了。而从表面上看,这个蹄子还是完好的,下次有客人来,还可以拿出来撑场面。新年里招待客人必定要上蹄子,这是规矩,不然就是失礼。

父亲的大娘舅在中南村,离我们冯家湾很近,从祖母的屋后走去,只要走过一片田野就到了,大概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路程。父亲的大娘舅家境不好,三间黑乎乎的土屋掩映在一片竹林下。父母都是不吃饭,放下礼物,喝一碗甜茶说会儿话就告辞了。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年我们到横扇姑妈家做客人,那时候没有电话手机,做客人都是突然袭击,姑妈显然对我们一家的到来毫无准备,显得手足无措。泡上甜茶、招待我们坐下之后,姑妈马上转身出门了。父亲随口问外甥女,年夜饭吃点啥?阿有八宝鸭?表妹摇摇头说没有。阿有囫囵鸡?表妹还是摇摇头说没有。蹄子总归有的吧?也没有!父亲叹口气,悄悄起身到厨房里打开碗橱查看,发现姑妈家的碗橱里毫无过年气息,果然鸡、鸭、蹄髈都没有。

一会儿功夫,姑妈进门了,手里端着一碗蹄子。照规矩,新年里招待客人一定要上蹄子的。为了不在娘家人面前坍台,要面子的姑妈到别人家里去“借”了一只蹄子。父亲看着姑妈,姑妈满脸通红地看着父亲,兄妹相对无言。这时父亲看到厨房里的一只水桶里养着几条鲫鱼,就说,这几天大鱼大肉吃多了,蹄子就不要热了,你杀条鲫鱼烧只汤来吃吧!姑妈手忙脚乱,杀了两条大鲫鱼,炖了一锅鲫鱼汤。

这是我最难忘的一次做客经历。几年后,姑妈因白血病早逝,终年只得四十八岁, 两年后姑父因肺癌去世。他们苦了一辈子,最终没有等到苦尽甘来的一天。

作者简介

金华,女,笔名蔷薇、念奴娇,1975年出生,苏州吴江人。199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以散文创作为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吴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每年发表文学作品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读者》《青春》《雨花》《苏州杂志》《中国妇女报》《中国青年报》《中国工人报》《农民日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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