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就像墙上的阴影，再渺小的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乔治·马丁
引言
在热门美剧《权力的游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御前情报大臣瓦里斯询问被临时授命做代相的提利昂·兰尼斯特：三个大人物即一个国王、一个教士和一个富商同在一室，中间站了一个剑手，他们都叫这个剑手杀掉另外两个人，剑手会杀谁？提利昂认为这取决于最有力量的剑手。瓦里斯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假装国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诡异之处在于，最有力量的“剑手”在这个房间中却会听从国王、教士和富商的号令。因为在一个共同体中，“权力”才更有力量，国王、教士和富商分别代表着三种支撑权力运行的叙事，即王权、信仰和财富。剑手会听谁的命令，取决于当时哪套叙事在浮影游墙上投射出了最硕大的阴影。
最近上映的电影《一出好戏》，从一定程度来说也是一场关于权力的游戏。在小岛上，张总和小王（王宝强）在不同的时期充当着国王，史教授相当于房间里的教士（代表着知识力量），黄渤饰演的马进由于中彩票的缘故可以将其看做一位富商（他和小兴最后蜕变成金融寡头），至于保安以及年轻力壮的护卫则是小岛上的剑手，听从国王的号令。电影中的各色人物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角色之间又相互博弈，争夺着生存权利乃至统治的权力。
1. 与世隔绝的小岛：悬设着的自然状态
英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霍布斯假设了一个“自然状态”。他认为在国家成立以前，人类生活在一种自然状态中。在自然状态下，人们不受任何法律的约束，只受自然法则的支配，为了生存弱肉强食，为了私欲争斗不息。后来，人们在趋利避害的本性驱使下，通过自然法订立契约成立共同体，从而走出混乱状态、过上和平生活。至于当代，罗尔斯又把这种自然状态说解释成“原初状态”，他认为原初状态中关键是无知之幕。这种状态下人处于无知之幕的背后，人与人之间是自由的和平等的，不知道有关他个人及其社会地位、阶级出身等任何特殊事实。
电影《一出好戏》中：马进欠下债务，与远房表弟小兴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习惯性的买彩票，企图一夜爆富，并迎娶自己的同事姗姗。一日，公司全体员工出海团建，途中，马进收到了彩票中头奖的信息，六千万。就在马进狂喜自己翻身的日子终于到来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打破了一切。苏醒过来的众人发现身处荒岛，丧失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在此情况下，马进和众人都进入到了电影设定中的自然状态——与世隔绝的荒岛。
在荒岛上，与原来社会相关的社会地位、金钱等一切价值理念和符号规制都失去效果，大家都处在平等的自然状态中。例如在一个场景中：小王摘野果带回来给大家吃，史教授（教士）看大家争抢野果推开他时说了一句“什么玩意，眼里都没有他了”。曾经公司的老板——张总在吃野果时习惯性对其他人指手划脚，但没有人理睬他。他喊保安给他倒杯水，保安回了一句“你还想要干啥”。等他埋怨野果难吃时，司机小王跑过来说“不干活就别吃了”。然后小王还骂道“我告诉你什么这个总那个总，在这里什么都不好使。想吃就自己干”。
张总又喊报安过来，保安反而训斥了他一顿。舒淇演的珊珊也来了一句“说得对，要吃就自己干”。从这个场景中我们可以看出，处于文明社会中受人尊敬的史教授、令人敬畏的张总现在在小岛上并不受待见了，因为大家地位平等，连保安和司机小王都可以随意训斥他们，与他之前的表现迥然不同。即使是马进，也在史教授说世界可能完了的时候反驳他，你这么大人说话分寸点。
在另一个情节中，马进和小兴逃跑失败，带回来一只死去的北极熊。史教授看到这只熊时，感叹南极都没有了，世界真的亡了。张总站着悬崖边看到这一幕，无奈地把钱包里的钱都扔掉了。因为他知道，在荒岛上这些金钱根本不起作用，就如马进那张始终兑换不了的彩票，远不如鱼来得重要。
当然，这样的状态并不能持续多久。为了生存，曾经的公司同事、上下属之间虽不至于互相“战争”，但还是要互相信任，一起协商选出一个管理者（新的国王）让大家过上有组织的生活。所以当小王把大家带到山洞之处，就有人提议进行自救，找一个能力强的人把大家组织起来。这时就有人推荐司机小王，保安说他爬树厉害。但反对者称我们需要找管理人才，说明在荒岛上旧的秩序和风俗习惯依然在起作用。
小王辩解：管理我也干过，动物比人难管多了我都管过，其实管理的道理都是一样的。至此，教士的代表史教授也为小王的合法性作出合理的解释“谁能让我们活下来，我们就跟着他干”。可见，即使在自然状态下，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依然存在，在争夺管理权的过程中，小王自身具有能力和经验（他也是退伍老兵，具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发挥了重要作用。
2. 从山洞到破船：善治与恶治的寓言
从自然状态到有组织的生活，荒岛上的人们离文明社会进了一大步。但人们过上有组织的生活是一回事（大家一起分工干活抓鱼，各司其责），至于这种组织生活质量好坏又是一回事，这涉及到统治者的治理情况。无论是小王管理下的山洞还是张总占据的破船，都代表着特定的政治空间和不同的统治模式，其给荒岛上人带来的食物和福利也各不相同。
戴维·米勒在《我们为何需要政治哲学》一文中提到三个关于政治哲学的核心理念。第一个理念认为，善治与恶治都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生活的质量。我们不能简简单单判断小王和张总谁的统治是善治，谁的统治是恶治，而是要看到他们背后的统治模式、运行规则和支撑的话语体系。一开始，小王带大家找到山洞躲避不可谓不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大家纷纷称赞他解决大问题。他也由此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成为山洞里的国王，制定一系列规则，要求所有人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并将当前最重要的目标是生存。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们在温饱问题解决之后又生出新的想法。于是张总鼓吹大家回归文明社会，逃离小岛。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刺激下，有一部分人响应张总的号召离开了小王的山洞寻找新的生活。马进、小兴还有张总出走后，在野外找到一条触礁搁浅破船，这艘船是倒过来的（寓意混乱的旧秩序），里面应有尽有。张总把功劳归在自己身上，还把这条据为己有，并延续了他在公司里的统治秩序。
从一定程度来说，破船里的生活又离文明社会近了一步，这里既有基本的物资生活资料（鱼、鞋子等）、也有红酒、有山景大套房等奢侈品。从山洞到破船，无论是哪种治理方式，都对小岛上的人的生活产生至关重大的影响。“我们不能无视政治、不能退缩到私人生活之中、也不能想象我们被治理的方式对我们的个人幸福不会有深刻的影响。”
第二个理念认为，我们的治理所采用的形式并不是前定的，我们可以对此进行选择。荒岛上的人起初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组织生活，所以对此进行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在山洞中，人们选择小王是因为他能够解决大家生存问题。一段时间之后，部分人又投靠张总，因为他的破船里的物资更加丰富，可以满足自己更多的需求。
后来，大家选择支持马进（他并不能算国王），支持他离开小岛的目标。这是因为他建立的是一种共和“政体”，在这种模式下，大家地位平等，都有一定的发言权。例如大家可以通过手中扑克牌交换事物和其他物品，可以一起享受精神产品（看电影），甚至史教授还还弄出一套繁衍后代的闹剧。这种选择也是有一定局限性，因为大家必须接受体系带来的规则，规则的好坏同样影响大家的生活质量。“好的制度使坏人变好，坏的制度使好人变坏”。
第三个理念认为，我们能够知道用什么去区分善治与恶治：我们可以对不同政体的效果进行探究，进而了解什么品质可以构成最好的政体。电影剧情对这一理念体现并不明显。电影中有一段对话：小兴问张总牌怎么越来越多了。张总反问，“以前一张2换几条鱼，现在一条鱼换几张2。我牌没有多少，但鱼存了不少，那你说现在是牌值钱还是鱼值钱。现在都这么多鱼了，还跟以前一样，能行吗”。小艺说“这不讲理了呗”。张总“讲什么理啊，规矩是我定的，你们怎么跟我玩啊”。小兴于是拿起手机，手机里放着张总女儿的视频。他说“东西是我们的，规矩该不该我们定”。到了这时候，张总屈服了，接受马进和小兴定的新规则。结合剧情分析，马进和小兴也只是对原有的制度进行小修小补，在特殊状态下难以构成最好的政体。因为当此之时，所有人都是期待回到大陆，回到原来的社会当中去。
3. 乌托邦式的动物庄园：一场权力追逐的游戏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动物庄园》讲述农场的一群动物成功地进行了一场"革命"，将压榨他们的人类东家赶出农场，建立起一个平等的动物社会。然而，动物领袖，那些聪明的猪们最终却篡夺了革命的果实，成为比人类东家更加独裁和极权的统治者。而这些反乌托邦政治讽喻寓言在《一出好戏》、《蛮荒故事》、《蝇王》等电影中依然随处可见。
首先是日益被划分开来的阶层。在山洞里，小王成为管理者后从身先士卒到逐渐堕落成食利阶层，享受权力给他带来的一切（如美女、地位、荣耀等）。在他周围同样围绕一群溜须拍马的人，保安作为一名剑士投靠他对其他人形成威慑，史教授在张总煽动大家出走那晚前脚高喊风骨、后脚又站到了小王这边。诚如小王所说，肚子比脑子重要。小王身边的这群人可以不用干活就有吃的，而以马进为代表的其他人却只有干活才有得吃。等到破船上，老潘等原来一众和张总出走的人立马成为张总的附庸，心甘情愿为其服务。与此同时，张总又利用各种手段欺骗马进、小兴为其干活。不论是在山洞中还是破船上，利益集团和劳动群众无处不在，这种状态直到马进和小兴入主破船、把大家都带进来时才有所改观。
其次是随意制定出来的规则。其中最为典型的规则就是张总制定的扑克牌易物规则了。电影中有一个场景是这样的：小王带山洞里面的人来到船上查看，被船上琳琅满目的物品所震惊。张总就拿出手中扑克牌对他们说，船上东西随时欢迎他们来换。规则是，有两幅牌，统一计数，比如三代表三个数，换三十条鱼，鱼、果子、野菜都可以换成这张牌。他表面说物品的价格由价值决定的，其实这一切都是被他操纵的。故后来小岛上出现很多扑克牌、出现通货膨胀也丝毫不必奇怪。譬如他说易物的牌多劳多得，先到先得，随手给了马进两张十，其所做所为全凭自己主张。传教士史教授这时又为张总的治理赋予合法性：体系都已经建立起来了，这就向前跨了一大步。
最后是特殊状态下的“赤裸生命”。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最早提出“生命政治”的观点，他认为，“肉体的规训和人口的规制构成了生命权力机制展开的两极”。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继承生命政治的讨论，提出赤裸生命的概念，“在这种状态下生命的社会属性在某种程度上被剥离或悬置，同时生命在规范的悬置下处于一种暴力之中”。以马进为代表的大部分在荒岛上犹如“赤裸生命”，他们的权利被剥夺，某些形式的权利也名存实亡。比如在第25天，小王在山洞指挥其他人干活。黄渤和小兴在小声嘀咕，小王罚他俩抓十条鱼回来。马进反驳说为什么别人不是十条，小王说：别人是劳动，你们俩是劳动改造。因为在小王营造的山洞中，马进的人身权利被搁置，被强迫干活，甚至当与小王观点不一时而遭到随意殴打。另一个镜头中，马进和小兴负气出走后，饿得实在不行回到破船上向张总等人讨要鱼充饥，依然遭到张总手下的护卫的残酷殴打。他俩的生命在这种特殊状态下丝毫得不到保障，更谈不上享受其他权利。
在这部电影中，小王和张总在不同时期充当国王的角色，争夺着团体治理的权力。以史教授为代表的教士和以保安为代表的剑手，则通过附庸小王或张总来获得生存权利。至于，马进和小兴，最后也陷入权力的诱惑当中难以自拔。比如小兴和马进欺骗大家没有船来，小兴认为冰淇淋化了可就冻不上了。马进最后也解释，这里都是假的，我是怕冰淇淋化了。
4. 现实中的理想国：难以抵达的彼岸
纵观整部电影，就像一部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从一开始的原始制度，到后面的社会体系，再到马进建立的理想国，真实中又透着一丝荒诞不经。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有一个著名的洞穴之喻：设想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们被束缚在里面不能转头，在他们后上方有一堆火，这些囚徒只能看火把投射到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囚徒自然地认为影子是惟一真实的事物。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人们都是洞穴里的囚徒，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所处的世界是真实的。所以小王和马总才乐此不疲地建构自己的共同体，享受看得见的权力，舍不得离开小岛。当然，他们已经假设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当小兴说：外面的世界可能没了，你怎么老想着走呢。只有马进坚持，那不是可能吗，不尝试怎么知道是真的。
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碰巧获释，转过头来看到了火光与物体，他最初会感到困惑，他的眼睛会感到痛苦。渐渐的他习惯了以后，他会以为他之前所看到的是非本质的梦幻，现在看见的影像才是真实的。如果他走出洞穴，到阳光下的世界，到那时他才处于真正的解放状态。于是，他心生恻隐之心回来告诉其他仍然在洞穴中的同伴他看到了事物的本质。然而洞穴中的人根本不会相信，相反地他们会以为他是疯了。电影中小王、马进和小兴是那个转身走出洞穴的人，并且他们三个都看到真实的船。然而马进和小兴由于私心，回到洞穴没有说出真相。小王关于放烟花的轮船的言论，打破了众人原来的信仰和生活，被当成了疯子。篝火晚会那一晚，即使马进说出真相也被其他人看做疯子。他不得不拿着火把对大家喊：全都是假的，船是真的。就说这团火，它是真的假的，它存在吗。存在，那是因为你们能看到它的光亮，你们能感受到它的温度
如果他执意地解去他们的链锁，要拉他们到外面的世界，那么他们将一致的攻击他，而他将可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所幸，在影片的结尾，所有人都被救走。黄渤因为没有赶上这波，继续被落单于这个荒岛，而他在终极失落之时，却发现，那个求而不得的舒淇，竟然也自愿留下来等他。
荒岛上这围绕场权力的游戏因落难小岛而展开，也因游船得救回到文明社会而结束。但真实世界中的权力游戏终不会结束，而小岛上众人想要建立的理想国也从不会在现实世界落地生根。最后借用《权力游戏中》的一句名言结尾：当一切不在，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关于《一出好戏》的剧评网上已经有很多，电影所涵盖的人性、道德、生存法则、文明等也无所不包，大家评析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文仅从政治哲学这一视角尝试分析，不足之处敬请指正）
文：岁月里的天光云影，欢迎大家关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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