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开始给客户做环境设计兼看风水的时候,才猛然想起,小时候我的家,风水坏到了极处。
那是成都电器厂的宿舍区,有一排平房建在半山坡上,大概有十来户人家。
房子不是常见的靠山而居,却是面山而居,房子的门开在对着山坡的一面。山坡和房屋之间有一条一米多宽的通道,一边是用大条石垒起来的垂直“山墙”,真正的“山墙”,因为山坡在墙上继续向上延伸。另一边就是房屋。
屋后的墙下部连接着石头垒起来的山崖,也是垂直的,高达二十多米。山崖下面是篮球场,打开屋后的窗户,视野倒是开阔。
剖面图每两户有一个十来平米的水泥地院子,两家人在小院里摘菜洗衣服打扑克打娃娃,关系很亲密。
从风水上看,这种房屋格局对女性尤其不好,容易得病,所以我妈妈时常生病。
有一天早上,妈妈突然肚子痛得起不来床,蜷缩着身体哀嚎。我很害怕,但表现得很平静,也不去关心或问候妈妈,一方面觉得没有用处,一方面觉得妈妈在全身心地对抗痛,不能分神来回应我的关心。吃过早饭,我就跟平常一样去上学,爸爸赶紧送妈妈去了最近的陆军总医院。查出来是尿道结石,要住院。
妈妈不在家,我放学就跟一群孩子在篮球场玩。
有一天我们正开心地踢一只空罐头,爸爸突然出现,阴沉着脸说:“你妈妈都病成那样了,躺在医院里头,你还在外头野!”我的爸爸对我一贯宠爱,从不说重话,所以那一刻,在我幼小的心里,我觉得开心是很严重的错误,我不应该开心。
本来我就不是个开心的人,悲观怯懦外加体弱多病,现在就更加的不开心了。
我跟在爸爸后面默默地回到家,我把假山盆景里养的小鱼捞起来,用指甲刮光鱼鳞,觉得痛快,同时想知道它会不会死。
我们隔壁家的女人更严重,得了疯病,间歇性发作,发作起来就折腾老公,隔着墙壁我们都能听见她叫老公“胡老三你跪这边跪那边”,她老公胡老三就听话地床头床尾来回跪。要是不跪会怎样?女人就用头撞墙,撞得墙咚咚响,窗玻璃嗡嗡颤。
跟我们家一个院子的邻居家,住着姐弟俩,都挺大岁数了,至少四十吧。弟弟是工程师,大家叫他曾工,离婚带着一个儿子。姐姐下肢瘫痪,有时坐轮椅,有时靠两根拐棍拖着双腿行动。
姐弟俩脾气特别好,成天笑呵呵的,家庭很和睦。不像我家,三天两头吵架。前一刻爸爸刚刚把妈妈用自行车从车站接回家,俩人有说有笑的,下一刻就乌云密布互不搭理,或者恶语相向,那时候的家是个阴冷的监狱。半夜遇到战争,我只好用被子紧捂住头,好像天塌下来把我活埋。我恨不得用自己的二十年寿命去交换片刻的安宁,或是干脆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那时候岁数还小,算不得真正的女性,所以没得什么严重的病。
虽然身体没病,但是我的心里肯定是有病的。
我喜欢用各种残忍的手段虐待小动物,把活青蛙架在火上烤,活剥青蛙皮,把无数只青蛙和癞蛤蟆塞在小玻璃瓶里,看他们挤死闷死。
我也虐待我自己。我用瓦片割手臂;吃树叶;拔出整根胡豆苗,把叶子和胡豆连同毛茸茸的豆荚一起吃掉;等火车开到面前突然从铁轨上横跳过去;故意把自己掉进河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尸体;过马路不看车,而是猛地冲到马路对面,大卡车带着司机的咒骂轰然远去。
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看看这样会不会死”。
按理说我这种人早该夭折的,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我觉得肯定是和一些东西有关。
我们家刚搬来这里时,山坡上荒草丛生。爸爸和妈妈决定开垦出一片地来,可以种花种菜。于是请来厂里的搬运工,帮我们弄。
坡上的杂草有半人高,长得黑黑壮壮的搬运工小王捉住了一条菜花蛇,说拿回去炖汤喝。
后来小王遭到了厄运,他种在花盆里的番茄被人偷了。
他气冲冲地来找爸爸说:“我好不容易种的番茄,刚刚结了两个,那么红,我天天看,天天看,都舍不得吃,结果遭你女给我摘了!人家看到的!那么乖的番茄…”说着两眼一红,软弱得似要流出泪来。看见一个壮硕的黑大汉眼泪汪汪,我觉得我的行为不是一般的坏。
我爸爸慷慨地从装糠的瓦岗里掏出两个大番茄给他:“没得关系,我赔你,这两个番茄比你那两个大得多!”
小王并不接番茄:“那不一样,我种的番茄那么乖!那是我种的!”
“再乖还不是要吃到肚子里头,我再多赔你两个鸡蛋,你可以弄个番茄炒鸡蛋。”爸爸又去拿鸡蛋。
花了几天时间总算把山坡上开辟出来一块平整地,修一个石砌的平台,用土路划分出几块地,再搭一个牛毛毡棚子。爸爸挖了个大坑,埋下一个很大的汽油桶,从此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架木梯靠在山墙上,是去坡上的交通要道。
我在木梯上写满了字:我饿了、无聊、鬼、死…妈妈偶然发现这些字,骂我尽写不吉利的,我把那些字涂成花朵和星星,然后添上最后一个词:吉祥如意。
同住一排平房面对山坡的人家受到启发,全部都行动起来开垦自家对面那一片坡地,很快山坡上就长出了一条条小阡陌,一块块小田地和一排排小竹篱。
每家的田园各具特色,疯女人家的菜园是凌乱的,女主人瘫痪的曾工家的菜园很小,母亲有糖尿病的人家种很多南瓜。
爸爸买来锄头、小铲子、瓦当等工具,我得了一根小锄头,小时候没有玩具,小锄头成了我最好的伙伴。我几乎每天都要扛着小锄头在山坡上巡视几次,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地主,要么是被一个农民的魂附了体。因为大家在开垦这篇山坡的时候,挖到一些人骨,都说这里曾经是乱葬岗。
慢慢的,“种点什么”的念头取代了“会不会死”占据了我的心思。
妈妈说要种蔬菜,可以省下买菜的钱,还要种很多菊花。
蔬菜很简单,到自由市场买来海椒番茄花生芋头秧苗,种下即可。
夏天的晚上,妈妈带我打着手电筒去坡上,挖开海椒下面的土,捉地蝉,免得它们把海椒的根咬坏。妈妈对海椒的耐心,让我有些嫉妒。
我看见花生开花之后,从花托处伸出一根绿色的长针,插进泥土里,秋天就能挖出很多花生来。中秋节晚上,我们总要在坡上摆起小桌,摆满月饼石榴和煮花生。妈妈把嫩花生煮过之后,再晒干,吃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冬天在火炉边烤几颗花生,半生不熟的时候最好吃。
芋头叶子最美,像荷叶一样撑开,我喜欢看水珠在上面滚来滚去,泛着水银般的光彩,我还喜欢躲在无数小伞似的叶片下面玩。
至于菊花,妈妈的要求比较高,要名贵品种。
等到人民公园菊展的时候,妈妈带我一起去。妈妈见到喜欢的品种,略微暗示,我就去掐一节尖,交给妈妈,妈妈迅速地塞进衣兜里。
一次,我掐了一节墨菊,妈妈正要装进口袋,就被一只手捉住,那手臂上戴着红袖套。妈妈尴尬地笑着说:“小娃娃不懂事,我下次注意。”
然后转头对我说:“公园的花是给大家看的,不要摘了哈。”
“不行,罚款两角钱!”红袖套不依不饶。
妈妈爽快地交了罚款。等红袖套走远,妈妈悄悄对我说:“两角钱买这么多好菊花,划得来。”
我们俩笑得很甜蜜。
必须说明一下,我并没有因此变成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相反我很大方。我只知道妈妈的心愿我要帮她实现,让她高兴。我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得到妈妈的肯定。
人民公园的名贵菊花来年就在我家的山坡上盛开了,龙爪、绿丝、墨菊、紫龙卧雪、瑶台玉凤、仙灵芝……开了一片,崖菊从山墙上倾泻而下,黄的红的紫的,像彩色的小瀑布。邻居们羡慕不已,妈妈掐些花尖,送给邻居,告诉他们插在土里就能活。
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的成就,我必须要自己种点什么。
我种向日葵,从一颗瓜子开始,到结出小圆盘,眼看要开花了,一天早上,它的头不翼而飞。
我种桔子,从一粒桔子籽开始,长到半米多高,就再也不长了,也不开花,时间在桔子树上停止了,树叶上积满了灰尘。
外婆倒垃圾时,在垃圾堆边上捡到一棵瓜秧,两个小芽瓣中间刚刚冒出一片嫩叶。外婆把瓜秧送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瓜。
我兴匆匆地扛起小锄头,在坡地上转悠,给瓜秧找一块好地方。
我挖了好深的坑,挖出来一个骷髅头和几个陶碗。我把碗留下,办姑姑宴的时候用,骷髅头重埋回土里,是我的瓜秧的守护神。瓜秧就种在骷髅的眼窝里。
我用树枝修了一圈小篱笆,把瓜秧围起来,它那么弱小,得好好保护。
我每天用汽油桶里的粪水兑上清水给它喝,用芋头叶子为它遮挡毒日头。
只要在家,我就守在我的瓜秧旁边。我在瓜秧边写作业,办姑姑宴,捏泥巴,我再也想不起去残害青蛙和自己。
不管心情多坏,看到瓜秧我就平静了。心情好的时候,我甚至在它旁边唱歌。
瓜秧长势喜人,活泼地蔓延开。我会盯着它看上一两个钟头,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我想看到它在某个瞬间突然向上窜个几厘米。
爸爸用竹竿搭了架子,我惊喜地发现瓜藤是有感觉的,它一碰到竹竿,就缠绕着往上爬。我很多次把它从竹竿上解开,让藤耷拉下来,可是第二天它又会重新缠绕上去。
瓜藤很快就爬满整个架子。幸亏爸爸有远见,架子搭得够大。
直到它开花之前,都没人知道是什么瓜。
它的花在一天早晨突然绽开,大黄花。爸爸说是冬瓜。
那么多的黄花谢了,却只长出一个瓜,这个瓜长啊长啊,粉粉白白像一头圆滚滚的小猪,把竹竿都压弯了。
有一天,小猪似的冬瓜刚好长到一个界限,让竹竿承受不住重量,断了,冬瓜白胖胖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爸爸剪断瓜藤,吃力地抱起瓜。
一称,30斤。要是它不压断竹竿,说不定能长到50斤,我想。
爸爸杀了瓜,给平房的每户人家都分了一块,我跟着爸爸一起去送瓜,等大人说完客套话,我马上大声地补上一句:“是我种的瓜!”对方必定大加赞赏,我成了种瓜英雄。
对,秋天的时候,邻居们在坡上见面都喜气洋洋地说:“你来跳丰收舞啦!”然后各家都把地里的收获拿出来分享,让这个风水极坏的地方弥漫着无限的欢乐。
多年后我才想到,我小时候那么怪,那么作死,都没有死,是瓜救了我的命。
后来搬家了,没有了地,只有小小的阳台。我也已经茁壮地长大,不再需要瓜的拯救。
我曾经在妈妈的阳台上种过丝瓜,无数巴掌似的瓜叶笼出盛夏的凉荫。旁人问我妈那是啥,我妈骄傲地说是锦楠种的丝瓜。然后它开出黄色的花朵,然后结出瘦长的绿瓜。乌龟每天伸长脖子仰望着它,那是个它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后来到了德国,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种过冬瓜和丝瓜。德国人不吃丝瓜,等瓜长到很老之后,肉全掉了,只剩下结实的网状筋,德国人把它当作天然有机清洁海绵来用,丝瓜的德语名字叫海绵黄瓜。
我的丝瓜炒了一盘丝瓜肉片,还煮了一碗汤。那种清香让我瞬间回到故乡的童年时光。
德国人听说我吃了有机清洁海绵,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每年,我都要种瓜,然后吃掉它。
种瓜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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