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窗（上）

x镇沿海有一条公路，路南有一条别墅带，路北是海。

万生是一栋别墅里的工人，他最喜欢干的，就是在每天傍晚扫完院子后，回到杂物间看日落。

旋转了一天的火球回到海底休养生息，就像工作了一天的自己回到寝室里睡觉。

万生总会这么想。

寝室就是那个不足十平米、堆着纸箱和工具的杂物间。两年前他住到了这里，所以杂物被摞在东墙，靠窗的西北角放了一张床。寝室北面有窗，可以看见大海，尽管只有三平米。每天傍晚，淡红色、或是金黄色、橙色、又或是灰色的光挤进来，统治了屋子，也统治了万生。浮尘在空气里游荡，像是有深海恐惧症一样，不停地向上翻，万生常常开窗。

对于视觉来讲，开窗与否，感受一样，但万生可以在那与外界沟通的小小孔洞里，躲避光的独裁，迎接风和声音的共治。

万生今年16岁，他是逃出来的，从房子里。万生把它叫做房子，是万舒住的地方，那里与x镇隔着两个省。万舒只有万生一个儿子，是他和一个外地女人生的，女人在房子里住了一年便去世了，说是逃难流落到那里。怀胎十月，分娩后两个月就自杀了，死在房子里。

万舒是个赌徒，输了身家，只剩一栋房子，又赌输了，想拿女人抵债，女人不从。

万舒把万生养到六岁，靠着房子周围的野菜，六岁生日那天，万生收到了第一份生日礼物——一把小铁锤。生日是在采石场里过的。十岁，采石场关闭，万舒独吞了野菜，他让万生自己去山里采摘，到村子里卖，卖不回五十块不能回来。万生赚不回钱，万舒就打，一打就是四年。万生想逃离房子，他开始每天把挣的钱存下一部分，存在每天出摊的大树后的石缝里。他从村里人口中听说了x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去那里！

万生从石缝里掏出钱，两百多，托村里人卖了张去x镇的车票。剩下几十块钱放在兜里，他就这么离开了房子。

绿皮车慢，到x镇二十多个小时，万生在车厢里站着、蹲着，享受了二十多个小时。他心里有些激动，终于离开了房子，也有些担忧，未来会是如何。想哭，胸腔很闷，头发胀，眼眶有些热，但却没有眼泪掉下来，他已经哭了十几年了，如今，竟然不会了。

“如果一直能在车厢里多好，有冷气、有漂亮的列车员、有窗外的风景、有聊天打趣的旅人，以及，没有万林。”

万生没能预言成功，火车的广播响起，x镇到了。

x镇和房子完全不一样，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路，有精致的街边小店，有长长的海岸，无边的大海，但是……没有野菜。

入夜，万生用仅剩的几十块钱卖了两碗面，填饱肚子，走在沿海公路上，高悬的路灯出昏黄的光，打在路面上，一盏接一盏，依旧望不到头。万生走了一会儿，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四肢被缓缓抽离力气，他感觉自己仿佛要与这浓的能滴出水来的夜色融为一体……

“醒了？”耳边传来一道男声。

万生睁开双眼，看到洁白的天花板，自己躺在床上，和房子里不一样，很软。循声望去，是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约莫四五十的光景，身材修长，面容和善，显得文质彬彬。

“我姓赵，叫我赵先生就行。你昨晚怎么倒在大街上？”赵先生坐在床边，很是疑惑。

万生回过神，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赵先生。

赵先生听完万生的诉说，十分惊讶，他沉吟一会儿，对万生说“这样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吧，我每月给你三千块薪水，你住在这里，替我打理这栋别墅。”

万生答应了，那天开始，他便住在别墅里，别墅的杂物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