怼我那个学生叫王福。他爸我认识———王七桶,队里都叫他稀屎。名字是糙,但也说明他真的太好用。但是我现在是斯文身份,还是叫王七桶吧。
别的队都是一众人去运粮食,他们队就派他一个。力气大,也肯吃哑巴亏。何况他真是个哑巴呢。
我见过他干活时没人疼没人爱的样子,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乐乐呵呵的,只求能到县里运粮的同时托人给儿子买本新华字典。可是每次都扑个空。
那年代的新华字典太稀罕,县里基本没货。王七桶就盼着去省里运粮。我们学校只有老陈有一本。后来我回队里叙旧,队里做饭的来娣把她的新华字典借给我用。
来娣心眼多,脸皮也不薄。跟我说有机会就推荐她去学校当音乐老师。还跟我约定写新歌曲。我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大咧咧、胖墩墩的来娣嗓音里有独特的乡音,唱起来跟干喊的大白嗓是不一样。她的字典给了我,我觉得她这人够朋友,就是太胖了。
经过对学生的一轮摸底,我决定以后语文主要教识字和作文。得把文章看懂啊,得能把事情写明白啊,不然将来写个信都费劲,也好意思说自己上过学!可别说是我教的!
先抓认字。要求学生一笔一画写端正。写不清楚罚抄五十遍。
第二就是抓作文。一律写生活中发生的事,不准抄社论。
学生都说写不出来。我对他们说:没事,慢慢写。
渐渐地,学生能写一些了,虽然批改的时候还是得连蒙带猜才弄明白情节,但总算不是“红旗飘扬”“战鼓雷鸣”这些话了。
老陈和另外一个女老师提醒我,要按教材教,不然上面是要来查的。我倒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学生学到的知识日后能用比什么都强。
再后来,王福他们几个写得越来越好,把结婚喜宴之类的事都能说明白了。
孩子们对新字词的需求也逐渐多起来。他们就开始对那本跟供神一样被放在讲台上的新华字典虎视眈眈。
有一次要全体师生上山砍竹子,王福甚至要跟我打赌要那本字典。可终是因为倔,没要。
他于是开始了五百天计划,要把字典抄下来。
那孩子是真下功夫。放学留下抄一阵,学校放电影也不看,闷在屋里使劲抄。
来娣和老黑他们也来看电影,见这小孩写得认真,就过来看。当知道是王七桶的儿子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胖来娣心一软,说要把字典送给王福。王福虽得知她是字典真正的主人,还是拒绝了。“抄过记得牢!”他坚持要撑完那五百天。
我替王福苦。是我同意他抄的,这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教书究竟要负起什么责任?我渐渐地有了很多思考,越发觉得要诚实地教。
我答应来娣要写的歌词也写出来了,来娣不太满意,觉得可以更好。
想想我自己也是抓耳挠腮好几个晚上才写出来的东西却不太被认可,心里不免悻悻然。想想学生们最近被我逼得必定也少不了这种心境,不由得同情起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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