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作者: 立童 | 来源:发表于2023-11-27 07:4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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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我开始写点小文,聊以娱情。发在母亲这一边的亲戚群里,梅表姐留言,“赵家的文脉到你这里终于接上了。”有鼓励也有夸张。外公祖上虽算不上诗礼簪缨,晴耕雨读是真的。我虽不姓赵,耳目上总濡染些。

爸爸另发消息给我,“童家世代是诗书之家,清末出过翰林出过进士。我们的祖先童翚(辉音),其子童秀春(圭农公)都是名字刻在天心阁石碑上的人物。”似乎想给脉络认认宗。

其实哪有什么文脉。不过是从小把书当玩具,一直玩到了现在。玩多了,就想试试自己做。这许多年,我常有一种错觉,仿佛在挖一口井,那井倒不拘在哪里,或是丹田或是脑海,不知为何挖,也不知挖到何时。那样深,那样幽,看不到头。井口虽小,一盈子水接住了整个满月,都是我的。就很满足。

小时候伙伴们一面手指头刮脸,一面嘻笑,“大脑壳,细蚊身,鸡把子腿,没良心。”前三句是形象,最后落在嘲弄。他们追闹的是我。我就是那个脑袋大,身子矮,腿子细的。但无论怎样辩驳,摇头摇得辫子打脸,也无法证明我的良心。我默默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这颗头,幻想出一把匕首,削掉鼻子和耳朵。似乎,没有了这些小山的凸起,就可以让头身的比例不那么尖锐。

童言无忌,小孩子嘛,皮糙肉厚不受伤。妈妈总说,别学那林黛玉,伤春悲秋要不得。要学载向肚里能撑船。翻遍了《红楼梦》,硬找不到姓载名向的人?

下一刻,我又伙进队伍里,围住那个女孩,嘻嘻笑,脆脆唱,“菠菜菠菜不是菜,吃了肚子坏得快。”到现在,还记得她通红的脸,无辜的眼,大滴大滴的泪珠,印上了每一个没皮没脸的嬉闹。只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波”字。

大人下班经过,吼一声,作鸟兽散。各回各家,写作业的写作业,看电视的看电视,日日如此。但有些埋进了深井,有些抛之脑后,看个人造化。

一脚踩在铁阑干门上,另一脚一蹬一蹬,蓝色的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棕色的锈。合页处咿呀咿呀,像停电的晚上爸爸拉的二胡。一口饭,含在嘴里,嚼到无滋无味,碧海青天夜夜心,还没见过银河呐。李保田演的《宰相刘罗锅》大热,方才明白“载向”二字不是人名,这才翻过篇去。

也跟人争过《红楼梦》,说大姨是红学会的。邻桌三两个男孩交头接耳偷指我,贼贼地笑,红毛会?我说,红学会!他们还是笑,红毛呗,一头黄毛,还红毛。我怔怔地,哑口无言。中午放学排路队,在队里接沙包玩,错跑了出去。老师勒令留下,去教室罚站十分钟。日头很烈,教室门关了,只能游荡。诺大一个校园,独我一人。知了躲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不知道几点,也不觉得饿。荡了很久,并不见老师来解罚。只得踱步回家。在落满白色槐花的长坡上,遇到妈妈。她上我下。一见我,扯过去,质问为什么不回家?她非要找老师要说法。拽着我转头上学校。妈妈,回家咯,回家咯。求她一路,也不听,咚咚咚敲开老师家门。老师和儿子围坐餐桌吃午饭。一丝菜香钻进鼻腔,肚子里顿时翻江倒海。

老师把我遗忘了。妈妈埋怨我不懂变通。夜晚的二胡声,咿咿呀呀不成腔地飘过来,那些藏在碧绿圆叶里的白嗗嘟儿,从不会落上我的头顶。

站在操场的角落,也会被飞来的足球结结实实击中。我怀疑自己的迟钝,跟姓氏有关。身子寡瘦,背个很重的姓(童铜谐音),像蜗牛那重重的壳,鞭子抽也爬不快呀。

小时候体育里有一项爬杆,现今废除了。小孩子徒手爬上三五米高的铁杆。我抓着冰冷冷的铁杆,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站在杆边把时间呆耗完毕。姐姐机灵,她三下两下,歘歘上杆,总得满分。也许,童字无辜。

后来读《第一炉香》,“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初读这一段时毫无头绪。日日思量,日日难忘,这些字化作群鸟,盘旋在头顶,做了窝。

一回,跟妈妈出门采买,走在新中路的立交桥下。那段时间,考试不如意,一直被说。听得麻木了,就闭上了耳朵。烈日无遮无拦晒上赤臂,久之有一种炸皮的疼痛。桥对面一个卖桔子的摊贩,那人手拿桔子招呼路人,看人不买,便蹲下来自己剥开吃。青橙色的皮,翻开了变雪白,像一朵盛开的莲。他把一球桔瓤尽数掏出来,然后细细地撕桔肉上的白筋。撕完举起对光看一看,再一瓣一瓣塞进嘴里。嘴角淌下的汁液恐怕不甜,他龇牙咧嘴缩着气,我嘴里即刻也酸了似的。脑袋里倏忽空寂下来,乌糟糟的鸟儿鼓翅飞走了。是啊,无聊到心无旁骛才会像薇龙那样事事看得细。这一刻的懂得,够读张爱玲十年八年的了。

工作后,去内蒙古出差。刚开始领导没说去多久,最多一周吧。拖一个小皮箱就上车了。去了才知道以月记,最短一月。当时就慌了,衣服没带,鞋子一双,书就一本,还是半截的。营地很大很阔,衰草四野,从绿渐黄,滚滚奔远。望久了在眼底晕染起来,理智上知道是蓝,却绿氲氲的,像隔着窗户上的毛边玻璃,看不真切。一朵一朵厚实的白云,是勾着金边的棉花糖,沉甸甸地低垂,仿佛伸手就能取下来。天地间只有我和它们。读的是《史记》的“留侯世家”,没别的书,就字字珍贵,读得细。每晚必开例会,我躲在角落,默默记诵,熬过枯坐。到现在,字字句句全忘干净,隐约是桥下捡鞋的故事。

内蒙的晚上,清凉净透,我趿着仅有的那双鞋子,沿营地围墙跑步。墨蓝色的夜空,离得那样近,像一只巨大的锅,倒扣下来,密匝匝的星子,如银白色的胡椒面儿,纷纷摇摇撒落。久久,它们在目及之处,汇成一条细细的丝带,蜿蜿蜒蜒指向更远的不为我所知的无人之境。我看呆了,索性躺下来,用手臂枕头。微微的夏风把草原的气味捎过来,是青草里混着牲畜的腥臭。眼睛里的星星开始转圈,浮云那样一会儿聚一会儿散。我揉一揉眼睛,再找远处的流光丝带,它们竟消失得一点儿都没有了。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看到了夜空的游戏,把它们画了下来。流芳了百年。这是造物主的馈赠。

忽然欣喜得心脏嘣嘣直跳,跳到了嗓门,快抑制不住了。好渴望与人分享这一刻的获得。环顾四周,没有人,没有声,甚至连时间都没有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教室外游荡的那个中午。时间哪里去了?记忆里一个戴眼镜的人,拿教鞭指着墙上的时钟,说,记住,它永远只会向同一个方向单调地旋转。我不信,没有时间,记忆就不存在了吗?照片上不打印日期,回忆就模糊了吗?爸爸早已不拉二胡,那些伴着苍凉调入眠的夜晚就消失了吗?不会的不会的。我摇了摇头。恍恍惚惚感觉身子离开了地面,轻轻地浮了起来。千年前的古人,或许也像此刻的我,被深邃的宇宙吸引,飘飘然上天,误入了月宫。那我会变成一颗星子吗?如果,无人获知我的存在,我在是不在呢?我当然是在的呀,我就在这里呢。“喂”,我喊出去。声音越荡越远,像一个追风的人,被空吸走了,没了踪迹。

不论是童姓女子,还是穿制服的夜跑之人,还是躺在草地上的人,还是一枚星子,即使不为人所知,也不能否定其存在。有人说,宇宙里看到的并不是此刻存在的。望过去一条视线,到达彼星,如果立刻折返回来,要记得光走在路上也会有时间的损耗。我喊出去的声音,在未来回来的话,那时候我又在哪里呢?

漫天的星光看着我,我看着它们。来自过去和未来的光,在我的眼睛里相逢。我变成了星子,会望向未来的另一个夜跑之人吗?现在望向我的星子,可是来自过去的视线?在岁月的推手下,过去的我向现在的我无限逼近,而现在的我也将不可避免的向未来的我无限逼近。我就是我,我不是过去的,也不是未来的。此时此地。我时刻在变化,也许一直得到生命的终点才能成型。手脚渐渐颤抖起来,我仿佛窥探到了命运盛大的秘密。曾经那些所有的遗憾、迟钝、悔恨、困顿,在这个秘密看来,都极为珍贵,有了它们才有了我,它们被我选择,我被它们塑造,归根到底,我被我塑造。

在宏大的宇宙面前,人极其渺小。但,我又觉得极其伟大,面对永恒的夜空,我的心里装满宇宙,我成为自己的造物主。此刻,我与它融为一体。

万籁俱静,只有风吹草摇的簌簌细声,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满满当当的梦,梦里面那口幽深的井,散出灼灼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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