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见鬼

俺快咳嗽出肝肺了，俺老伴儿背着俺偷偷给远在省城的儿子打电话，呜呜咽咽的也没说清俺到底咋地了。

俺已经竖着耳朵听了一夜了。想第一时间听到他由远而近汽车声“嘶......”的停在家门口。俺害怕一口气咳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还好俺坚持到了天亮，汽车声来了。

俺儿终于回来了。

俺老伴儿给俺儿说俺刚刚没气了。语无伦次，含糊不清。

其实俺什么病痛也没有，还在俺的屋里。只是俺感觉走路没有平时那么费力了，轻飘飘的。

没有病痛了俺就不会再花俺儿的钱了，现在看到他回来了，俺心里高兴的想哭，嘴里却是和平日里一样的说着俺没事，叮咛俺儿工作要紧，不要为破家操心，又赶紧催着老伴儿给俺儿做他爱吃的裤带面。

上次见到他还是过年前。他着急慌忙的送了些年货回来，走后就再没音讯。俺老两口做了全家五口人团圆饭，等着他三口子回来，哪怕吃一口，团团圆圆，俺心里就舒坦。一直等到正月十五过后，社火都散尽了，他们没回来，也没电话。

俺冯老汉从俺爹他爹开始，就害穷病，一直遗传到俺，还是穷。好在俺小的时候，俺爹有一帮仗义的长工兄弟一起费心劳力给俺家盖了现在住的这两间土胚房。俺成亲时，俺的房屋和村儿里别家比，最新，俺心里自豪。

俺整天的在地里刨，刨出一家饿不死的食。俺老实巴没法出门挣钱，就没黑没白的把屁股大一块果园捣置的像模像样。这果园是俺家金贵的地方，可以卖果子，换钱把俺儿送学堂读书考学。

不知从啥时开始，俺发现俺儿长大了。毕业后他自己出门寻工作，打工，又寻个城里媳妇，结婚后俺和他娘就很少再看到他。一年难得回来，忍不住问起，才知道俺儿跟他媳妇做起了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在省城买了房，买了车，俺孙子直到上小学了俺还没见过第三面。

也不知道从啥时开始，俺们村儿里的土胚房，慢慢变成红砖房。俺去过几家屋里观望过，宽敞明亮，车都能开到屋里去。俺想着俺儿生意做那么大了，迟早俺也能住上俺儿给俺和他娘盖的新房。俺心里一直盼望着，即使闭眼前住一天，俺心里也欢喜。

俺儿算是个孝顺孩子，心地善良，一年回来几回，送些吃的，用的。俺倒是很想到他省城的新房住上几日，也算是过两天城里人的日子，在村儿里乡党眼里，俺也算是享过俺独生儿清福的人了。

只是俺那亲家母脸色不太好，见到俺和娃他娘穷酸的样子犯恶心。仅有的两次会面，都让她憋不出一丝笑来。脸掉到下巴底下，眼睛总是看向旁的地方，眼光不小心路过我们也没瞧过我们，真是难为她了，竟然把内脏翻腾的恶心咽下去了没吐出来。

家和万事兴，她不让步俺让步，为不难为俺儿，对住城里几日的想法俺很快就死心了。俺的这个闭眼前的唯一希望，到死都没跟俺儿提过，俺儿像是知道俺心思一样也从不主动说。他给俺的零花钱越来越少了，多少随他意，反正俺都给他攒着。

今天俺儿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跪在俺床前，呜呜大哭。我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想说没啥要紧大事，谁曾想拍了好几次他都没反应，接着屋里陆陆续续来了乡党，商量起需要置办丧事的清单。俺这才相信俺老伴儿说俺已经咽气了。

看着屋里进进出出的人，我嫌吵的厌烦，就自己出门了，飘悠不着痕迹。屋后的地头上，坐着俺儿。别人看不见俺，也听不到俺走路的声音。俺挨着俺儿坐下，碰着他的胳膊，瞬间俺看到了他心里的事。

俺儿心里下定决心，今天要好好给俺尽孝，无论花多少钱他都愿意，只要能让俺在地下高兴，他什么都愿意给，他还说从来没有好好的孝敬过俺。

这话要是在俺还能喘气的时候听到，该多高兴。只可惜，现在阴阳两隔，还得让他娘操碎了心，心疼钱呀。

俺老两口早就习惯了过清贫的日子，俺俩也习惯了村里人的玩笑话“你儿做那么大生意，都舍不得给你俩把到处漏雨的屋给翻新一下”的话。俺俩知道钱是要留给俺儿做大事用的，现在即使他花光他的所有钱来显摆尽孝，俺也无福享受。俺儿自己下定不惜一切代价给俺死后尽孝的决心。

俺儿心事重重。他丈母娘不跟她自己的儿一起过，偏偏跟着女儿过，还把俺儿处处看得紧，像俺小时候的地主看管长工一样，大事小情指手划脚，随心情还出言不逊，隔三差五要详细盘问俺儿公司的事。

俺儿有个自己的公司，这几年做生意赚的，银行又贷些款慢慢扩大。看起来俺儿风光体面，却有个垂帘听政的丈母娘。如果不汇报就会被责问，汇报了她又似懂不懂，但她就要事事过问。新房的户主是他媳妇，公司也在他媳妇名下，抛开所有名头来看，俺儿实则还是个穷光蛋。

看来俺儿心里真憋屈，又得容忍。做生意期初的本钱是丈母娘给的，后来扩大公司的钱是抵押公司抵押房产贷款来的。原来俺儿活的低人一等，说不起硬话。今儿俺才知道俺儿曾经下过决心给俺盖敞亮的楼房住。他丈母娘和媳妇厉声阻止，不容丝毫商量的余地。他媳妇不允许俺孙子回来看俺老两口，是因为家里穷脏，不卫生，不安全，怕万一房顶的瓦掉下了误伤了娃。俺儿心里憋屈，又不曾反抗。

俺一辈子都在捣置俺那片地，结果把俺自己和家也捣置成了烂泥地。俺儿就是那烂地里头，那棵要死不活又不结好果子的病树。

虽然看起来俺儿是俺村儿里做生意最大的一个，俺屋的房却是全村儿最破烂的一家，俺从来不要求他啥。俺虽然没有文化，俺还是知道俺儿的钱是要干大事的。人生在世，最让俺烦恼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折磨，所以俺绝不能因为俺老两口拖他的后腿。

今儿俺儿回来尽孝，无论生死孝，俺也算是知足了。俺不放心的是俺老伴儿，俺亲家绝不会容她，俺儿那软柿子样的性格，只怕也是不敢违背他丈母娘的意思。俺这样想着心里就难受的很，俺踢踢踏踏的就奔回俺躺着的那个屋，俺要留下来照顾俺老伴儿，俺不能拖俺儿的后腿，俺不能死，俺心里反复这样想着的时候，用尽了全身的力，咳出了一直压在心口堵着俺出不了气的东西，俺呼的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呼俺老伴儿的名字。满屋的人尖叫着一哄而散，只剩下老伴儿守着俺。

俺俩听着村儿里从村头到村尾，到处大呼小叫的说冯老汉死半天了又活过来了，真是活见鬼了。

如果不是俺儿回来尽孝，俺只怕还希望着他的敞亮楼房。现在，俺儿心里已经尽过孝了，自此后，俺再也不盼着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