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的母亲

作者: 苏怀亮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18-01-04 06:57 被阅读19次

        母亲2002年去世,活了81岁。如果活到现在是94岁。81岁,按照过去乡下人的寿命来说已经是高寿了,如今人们的生活好了,医疗条件好了,80好几岁乃至90多岁的老人多的是。我一直觉得我母亲本来也能活八十五六乃至更多一点。主要是母亲一生性格实在太过刚烈,是那种刀刮不低头,冻死迎风站的性格,再加之她一直残病不断,仅这两点严重地影响了她垂暮之年的健康。

        母亲出生于一个生活相当殷实甚至是非常富裕的农家,是中国最后一代缠足的女人,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步幅很小,蹬蹬蹬的,给人一种很不稳当的感觉。17岁嫁给大她一岁的我的父亲。那是绝对的门当户对!因为父亲的家境更为优裕,只有37岁的我爷爷已经是良田百亩、羊马成群、常年雇佣长工的掌柜了!

        母亲基本不识字

        母亲基本不识字。我这么说,是因为母亲还能认识并会写上天大、下人小、手口工、田中土、一二三四五这几个简单的字,你说她纯粹不识字是不准确的。只认识这么几个字的母亲却能背诵多半本《百家姓》。知道母亲会认这几个字,是我上小学一段时间以后,发现除了这几个字,别的字母亲就不认识了。而知道母亲竟然能背诵半本《百家姓》,是我多年以后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作为反面教材使用时发现的。那时候我正在读高中,全国上下正在批林批孔,批林是因为林彪叛逃由好人成了坏人,批孔是因为林彪的卧室里挂着一句赞美孔子言论的话: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中国的政治逻辑就是坏人喜欢的东西也一定是坏的。林彪是坏人,林彪赞美的孔老二当然也是坏人,又因为孔子是坏人,孔子的儒家学说也当然是坏的反动的学说。在铺天盖地的批判林彪孔老二的文章中,引用了许多如“弟子规”、“名贤集”、“三字经”、“论语”等儒家文化方面的言论。出于好奇和实用,我从学校图书馆借阅了这本书。说实话这些古人作为启蒙的读物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一翻阅,竟然被吸引住了,但又不敢声张。我同时突然发现,《百家姓》前面一半以上被母亲背得滚瓜烂熟。记得母亲在哄我哥哥的大女儿——她的第一个孙子入睡时,盘腿坐在炕上,把孩子抱在怀里,上半身前后左右像摇篮一样摇摆着,一边轻拍着孩子一边用一种类似和尚诵经的歌唱腔调背诵着《百家姓》。这样地摇着唱着不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后来嫂子生下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母亲依旧还是那个姿势哄着孩子睡觉。我由此推测,母亲哄我们姐弟三人时一定也是唱着《百家姓》的。

        多年以后,当哥哥的三个孩子都上了中学后,父亲也曾不止一次自豪地说:全家只有一人不识字,还会背半本百家姓。我想,母亲真的只会背半本还是全会背诵?我总觉得母亲之所以每次背半本,是因为背到半本孩子恰好就入睡了。孩子一睡觉,母亲再继续背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她得赶紧把孩子放下去做营生。所以母亲只能无数次地重复那前半本《百家姓》。

        母亲虽然不识几个字,但她满脑子仁义忠孝。

        母亲比较有文化

        人们习惯上把识字的人有知识的人称为文化人,我后来逐渐发现,一个人有知识未必就有文化,反过来有文化不一定就会识字写字有知识。我现在越来越坚定地认为母亲是个比较有文化的人。什么叫文化?专家学者们解释的云遮雾罩,我觉得文化就是道德、道理。有文化就是有道德懂道理。你专科本科、硕士博士,但你不孝敬父母、说假话、研究制造危害社会的假药假商品;你有知识,可当了官贪污腐败,欺上瞒下,恃强凌弱。你能说你有道德懂道理么?你能说这是有文化么?

        母亲常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和行动阐释着她并不知道的书本上的文化意义。比如她常说“人要知道打转颠倒。话没根,不好听。”就是说你说话做事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想一想,才能明白事理。说话要有根据,胡说八道不中听。她还常说:在家敬爷娘,不用去烧香。她对36岁就守寡的我奶奶孝敬有加。我小时候家里经常来乞丐(我们地方方言叫讨吃子)要饭,那时候的乞丐是不要钱的,他们只要一碗米面或者一碗饭。每逢乞丐来,母亲总要和颜悦色地给满满一碗米或者面,如果遇到吃饭,则一定要让进屋来让乞丐吃饱,吃饱后再给一碗米。我那时很讨厌乞丐来,狠声恶气地对着乞丐叫喊,母亲则对我横眉竖眼,厉声斥责。她说为人上世不能嫌贫爱富。你今儿个吃饱能保证明天不饿?邻居家的嫂嫂或姐姐抱着孩子来串门,嫂嫂或姐姐们诉说务育孩子如何辛苦麻烦,母亲说:“哦,搂我孩抱我孩,抱着我孩想起我娘来。”我后来才明白这是母亲在婉转地教育晚辈要感恩父母孝敬父母啊。邻居的弟兄争吵,母亲说:是灰总比土热。每当我抱怨生活艰辛劳作苦累的时候,母亲说:“宁爬高坡不走平地”,“不怕小时穷就怕老来贫”。当我吃了亏感到愤愤不平时,母亲给我宽心道:“毒药把人吃死,亏能把人吃精。”

        母亲即使是和人拉话或是骂人,也是歇后语、乡间俚语俏皮话张口就来且用得准确而传神,常逗得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她听了不中听没道理的话后马上说:“你棺材里唱曲儿,咋张开那死人口来了。”她骂那些唠唠叨叨的人说:“养娃娃老婆嗑瓜子儿,屄嘴不失闲。”她听见有人借钱给不守信用的人后说:“那是狗窝里寄油糕了。”她说那些做事方法不对,吃力不讨好的人是“公公背媳妇儿游五台了,图好没落下,得了个烧八头名。”她对那些背后说人坏话的人说:“话要当面说,屁在背后放。”她评说那些欺软怕硬的人是“劲不上老虎揉猫儿了。”她看着别人做营生铺排不利索,就说:“日屄放桌子,大摆布了。”她对那些想挤兑欺负她的人说:“你狗的还想给娘娘起皮了?你炮仗子跌进河里头——没想(响)了!”

        我小时候非常调皮而且懒惰,母亲常常骂我是“狗屎里头扎不进指头子”。又常常用话激我:“你给娘娘要能搓成麻绳子粗的事,你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做别蛋儿咯”(别蛋儿,方言,一种连接在烟袋上的球形石头,别在裤腰带上防止滑落)。听了这样形象有趣的骂词,我常常的反应是由不得笑出声来。

        由于母亲能说会道,村里有谁家夫妻吵架,婆媳闹矛盾,弟兄打闹常常要让母亲去评理,母亲去了连说带骂,矛盾果然就平息了。

        我后来回想,母亲大字不识一箩筐,哪来那么多精彩传神的词语啊!后来想明白了:父亲是个读过两个长书,看过不少书,写一笔好柳体,打一手好珠算的小秀才,说话张口闭口不是名贤集就是弟子规,母亲虽然也和村人们一样骂父亲穷酸载文(我们那里的村人把说文言话叫做载文)。但俗话说:门里出身,自会三分。要想会,挨着师傅睡。耳濡目染的结果啊。

        所有这些,我就一直认为母亲是个有文化的人。

        母亲是个厉害人

        母亲很厉害,这是全村人公认的。我们乡下说一个人厉害,含义大约有这么几层,一是说性格坚强,心气高,心劲大,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叫做内心强大。二是说能力强,有本事,三是说脾气暴躁。母亲这三点基本都占全了,母亲的厉害往往还表现在得理不饶人。她的得理不饶人不是对外,主要是对内,对父亲,对儿女。在我的记忆中,她每次和父亲吵架都是以父亲的失败而告终。至于我们子女,无论她说我们什么,我们是绝对不敢顶撞的,不仅不敢顶撞,而且不能在脸上流露出丝毫的不高兴,你得陪着笑脸接受。万一不小心顶撞了,母亲就一边责骂自己一边抽自己的耳光,竟然能把自己打得鼻口流血,说自己多嘴,不该管教我们,甚至气得昏厥过去。在这样的情景下,我们只能抱着母亲,一个劲地道歉说好话。

        哥哥比我大12岁,打从我记事起,哥哥就是个大人了,父母及村人们常常对我夸奖我哥哥,说他如何如何地诚实懂事孝顺勤劳,因为我正好和哥哥相反,调皮捣蛋,贪玩懒散,常常惹母亲生气,常常遭母亲打骂。母亲对我的管教是极为严厉的,我和村里的伙伴们吵架或者打架,最怕他们告状给母亲,母亲一旦知道了,无论我有理没理必然要责打我一顿,村里的孩子们知道这一规律,就常常欺负我,而我从不敢告诉母亲。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和伙伴们捉迷藏躲进邻居家屋子后面的庄稼地里,发现一个很好看的洋瓷匙匙(小孩吃饭用的瓷质小勺,乡下人把细瓷一律叫做洋瓷。)我捡起来揣在衣兜里,回家后高兴地拿出来给母亲看,没想到母亲立刻沉下脸来,说我是从邻居家偷来的,我争辩说不是偷的,母亲说在人家的自留地里捡东西和偷有甚两样。她还说:“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然后就拿笤帚打我,打完了让我立刻把东西送到邻居家。我无法接受母亲说我偷东西的事实,但我不敢再做任何辩解,只好极不情愿地将匙匙扔到邻居家的大门口急匆匆离开。

        我7岁的时候,家里娶回了嫂子,嫂子比我大11岁,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18岁还是个孩子啊。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常常手把手教嫂子做针线和擀豆面、拨荞面、做黄酒等比较复杂的茶饭。嫂子一时着急做不来,母亲便着急,着急了就骂,骂得嫂子哭开了,母亲说:你狗的咋爱哭来来,骂你两句又不是打你了,疼了?嫂子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做。骂归骂,母亲对嫂子在吃穿方面那是绝对的疼爱,但凡有一口好吃的母亲宁可自己不吃也让我和嫂子平分了吃,我那时小,常常会炒一碗葵花籽或者黑豆玉米之类的当零食,母亲立刻说:你狗的不要一个人吃了,和你嫂嫂两人听分开(听分,方言,平均的意思)。母亲分明是将嫂子和我一样当做孩子对待了,而且到嫂子的女儿都上了小学了,母亲还是把一些零食分为三份儿。这种“听分”的做法深刻地影响了她的孙子,我的侄女儿,小家伙无论拿到什么吃的,第一反应就是拿着东西小手伸到她奶奶面前说:“娘娘给我们分。”

        有一年夏天,父亲到外地给生产队搞副业,哥哥在东胜上师范,我在离家20里地的学校读初中,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家里就母亲和嫂子还有三个小孩子,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雷鸣闪电,瓢泼大雨,母亲突然想起房后的水道口需要堵住,不然水就会灌到房后的墙根地下,灌到猪圈里。母亲立刻起身穿衣并将我叫起,让我和她去房后改堵水道口,我说你不要起来了,我和我嫂嫂去堵哇,母亲立刻说:你嫂嫂怕响雷了,再说还有娃娃了。就这样,我们母子俩冒着滂沱大雨,借着闪电的亮光堵水道。小脚的母亲在雨中几次滑倒。

        1977年,我面临高考复习,周六回到家里,母亲照例不让我做任何营生,要我专心复习功课,天气那么热,小脚的母亲站在高高的井台上从三丈多深的井里吊水浇灌菜园。邻居的叔叔婶婶们埋怨母亲:“十八九的后生坐在阴凉地看书,你受得就像毛驴呀似得,图甚了!”母亲笑着说:“你狗的们虱子肚,蛤蟆眼,吃不多,瞭不远。不看今年你看明年。”明年,我考入了伊盟师范。

        母亲的厉害还表现在她的多疑和敏感,我们在她面前说话要格外地小心,往往是一句极为平常的话她都说是我们在说她。1984年夏天,我将母亲接到东胜为我照料孩子,母亲在城里呆不惯,更主要的是她惦记家里的庄稼和猪羊,不放心父亲在家里操持,整天磨叨着要回去。我竭力劝说挽留,我说家里的事情就别操心了,今年下来把牲口都处理掉,你和我大都来东胜吧,你们上年纪了,一旦有个头疼脑热我们也担心,就像从前,你突然感冒高烧,昏得坐都坐不起来,我把你背到诊所。还没等我说完,母亲立刻勃然大怒:“哦?祖娘娘来给你看娃娃,病了,你背我看看医生,还用你说出来给我摆功?委屈你了?”说罢,竟然又气得昏厥了过去。妻子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阵势!吓得飞也似的跑出去叫大夫去了。母亲醒过来,看看身边的孩子,长叹一口气:哭着说:罢罢罢!我不看娃娃,叫谁看了,我回家更不放心!再咋说,娃娃比猪羊着紧哇!你管你们上班哇。我不回了。这就是母亲一生的性格,一生的行为。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 清清小胖:朴实里满含真情,作者笔下的母亲也是那一代人的缩影,正直善良吃苦受累,又带点倔强
        苏怀亮文字:@清清小胖 谢谢你的来访与阅读!
        苏怀亮文字:@清清小胖 谢谢你的来访与阅读!

      本文标题:不识字的母亲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xkpln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