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山夹着烟,穿过校门口的小石桥,夕阳的余晖正撒在石桥面上,映着他的脸。
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浅黄色的的确良裤子,脚下蛋清色的皮凉鞋是发工资刚买的,虽然已是秋天,他还是狠了狠心买下这双皮鞋。原先的那双鞋穿得有点变形、走样,无法再撑起门面。他爱体面,不能让一双鞋坏了颜面。
夕阳余晖下的秦山一身清爽的气息。梅子她妈正好经过,看到桥上的秦山,眼前顿觉一亮。
梅子骑着崭新的红色小木兰从理发店回来。梅子妈赶紧把热气腾腾的饭菜张罗起来。一家人围在大方桌前吃着晚饭。
“前门中学新分来年轻男教师”,梅子妈说。
梅子爸插嘴,“看你消息灵通的神气活现。你怎么知道的?又跑到梅子表姐那里乱咋呼去了。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急着嫁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女儿是老姑娘、丑姑娘,嫁不出去呢!”
梅子妈也不生气,“你就知道睁眼说瞎话,乱冤枉好人,我何曾为女儿的事奔忙过。就不能等人家把话说完。”
“今天我从河堤上经过小桥,看见一个小伙子正从学校出来,长得很精神,就多看了两眼,这不,我家梅子生得也不差,我心里嘀咕,和我家梅子很般配。”
梅子爸被呛得没话说,用力扒着碗里的米饭。
梅子撒着娇,“妈,看你说的,这么急着要把我打发出去,以后我可不敢偷懒了。今天晚上的碗我来洗。”说着便开始收拾饭桌,躲进厨房洗碗筷去了。
梅子爸见女儿去了,清了清嗓子:“孩子她妈,看你这火烧火燎的脾气,情况没搞清就乱说话。”
“我怎么就乱说话啦!她秀娥表姐不也就初中毕业?长相虽说不丑,可跟咱梅子比还是差一大截。几年前嫁给张平,日子红红火火的,儿子都四五岁了,村里人不都羡慕着。我家梅子还有好手艺,嫁给谁都不会委屈了他。”
“明天你到梅子表姐那儿去看看,搞清楚情况再说。田里的玉米棒熟了,顺便给秀娥捎点去。”
梅子爸知道梅子妈的心思。女儿初中毕业没能考取高中,送到省城学了美容美发,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生意越来越好。人也出落得又亭亭玉立,远村近邻陆陆续续有人来说媒,梅子妈都没答应人家,也没告诉梅子。她一心一意想把梅子嫁给一个吃公粮的。
第二天一大早,梅子妈就拎了一大包玉米棒,赶去前门中学。秀娥不在家,梅子妈放下玉米棒直奔学校食堂。秀娥自从有了孩子后就在学校食堂上班。在食堂吃饭的学生并不多,职工就是几个教师家属,工资不高但很轻巧。
看见小姨找到食堂,秀娥赶紧迎了上去:“小姨您来了,赶紧到家里坐坐。”一边解下围裙。
“家里玉米棒熟了,乘新鲜赶紧送了过来。”
“小姨,你总对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
“看你说的,和小姨见外了。”
“小姨,梅子越大越漂亮了,家里的门槛都磨平了吧。”
梅子妈正愁从哪开口,逮住个机会,顺着秀娥的话说“梅子那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挑剔的很,要不你和张平帮着物色物色。”
“我们学校今年倒是分了四个小青年,回头我跟张平说说。”
“这个周末张平要是有空,来家里和你小姨夫喝两杯,聊聊天。这一阵子田里闲空。”
“回头我跟张平说,我们周末也正要回去看看,儿子闹着要回外婆家看小狗。”
梅子妈穿过学校教学楼,笔直的水泥路面干干净净,两侧绿化带刚刚修剪,更加平整有型。她不由地想,梅子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出了校门,她三步两步踏上校门口的桥。昨天下午正是在这里看见秦山的。
二
星期五傍晚,秦山和同事李虎去前村进行学生家访。他俩都是今年毕业新分配到前门中学的,秦山教语文,李虎教英语,都是主科教师。前门中学领导很重视年轻教师的培养,新来的教师一律担任班主任,要求定期对学生家访,做好家校沟通交流。他们几个年轻人也愿意家访。学校对面河那边的前村他们去的最勤。
前村有一百多户,在校上学的孩子多,因为离学校近,他们去家访也方便。村民们也都客气,总是留他们在那里吃饭。对于刚分配工作的人既没有积蓄又有点懒,能有饭局再好不过,他们总是半推半就留下来吃饭。
过了桥,下了河堤,一条大路直通前村。秦山和李虎走在那条路上,立刻引来田间劳作的村民们驻足观看。纤纤不染、文质彬彬的派头在乡村土路上总是很稀有的。
秦山和李虎边走边聊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开着摩托车“嗡”地从他们身边飞过。秦山说:“听发动机的声音,刚才那个摩托车至少要三千多,我们不吃不喝,一年工资也买不起。”
“尼玛,这里的年轻人牛叉的很。瞧我们穷酸样,平时在学校还装清高,嫌这破地儿鬼不拉屎,嫌村里人家土,没文化,肚子里没有墨水,墨水能当饭吃。”李虎一阵牢骚。
李虎虽然是无心的自怨自艾,但秦山觉得他说的简直就是自己。不过,再细细琢磨呢,又觉得李虎的想法又不够周全,具体有哪里不对头,自己又说不上来。
“十几里外有一个铁矿厂和一个水泥厂,附近的劳力都在那里上班,每个月的除了工资还有月奖、年奖和各种津贴,光奖金就比我们工资还高。他们抽烟都甩的都是迎客松。”秦山猛吸一口“大前门”。
“尼玛,他们骑摩托,我们却只能蹬自行车。”李虎呼应着。
九十年代初,作兴发展乡镇企业,年轻人只要肯出力不愁没班上,腰包越来越越鼓,时髦的年轻人开上摩托车,到处“嗡、嗡”招摇过市。
秦山也梦想有辆摩托车,去镇上就不必骑自行车,也有派头。做做白日梦,想想可以,三四千在他的眼里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一个月200多一点工资,吃饭,抽点烟已所剩无几,偶偶去镇上小馆子开个晕,还得挂着帐。
又有一辆摩托“嗖”地从他们身边飞过。这些小年轻骑着摩托车的样子招摇得很,从人们身边经过好像示威一样的故意加速,发动机声音大声叫着,呼啸而过,摩托车后面扬起一阵烟雾。秦山下意识拍了拍裤腿,好像他的裤腿上沾了灰尘一般。
初秋的傍晚,余晖还是很讨喜,不那么扎眼、不那么火辣,温情地轻轻铺洒着。大路两旁的水稻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中,浅黄的地毯上撒满金光,静谧祥和。田里的菜果丰润肥美,葱茏的绿意滋滋往上冒,透着勃勃生机。微风吹拂,白鹭鸶不时地从田间惊起,飞向远方。不远处的村庄,粉墙黛瓦,犹如一幅水墨画。一切那么美好。秦山和李虎脚步轻快起来。小孩的家长已在村口张望。
他们要家访的正好是梅子的小婶子家,两家隔几户。
老师们刚一进村,梅子便从理发店大路那边回来,进门就喊,“妈,我回来了”。梅子妈是个急性子,冲着梅子说,“小婶子家今天有老师家访,有一个就是妈上次给你说的,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去小婶子家窜门。”
“妈,看你说的,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们家访,还不允许串门哪!”
梅子倒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让妈这么热衷。她理顺了衣服和头发,半推半就跟在母亲后面。还未进门,梅子妈就拉开嗓门,“他婶子,家里今天来客人啦?”小婶子在屋里应着,“梅子她妈,快进屋。”伸头一看梅子也来了,在门口磨磨蹭蹭的。小婶子可是明眼人,知道了四五分,赶紧招呼着,“家里今天来了贵客,秦老师和李老师来家访。”
秦山和李虎朝正门方向坐着,梅子一进屋甜甜地冲他俩笑了笑,露出几丝羞涩。可毕竟开理发店已经有一年多了,天天和客人打交道,便很快地整理了情绪。看似只用眼角扫了一上,可是左右两人的面相梅子已看得清清楚楚了呢。左边的男人略高一点,高高的鼻梁,一双浓眉,双目炯炯有神。右边的男人,面庞清秀,眼睛细长,像会说话。两个男人气度不凡,与村里村外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一时也琢磨不清。梅子心里突然有了秘密,感觉脸蛋有一点发热,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欢喜,急急地打了招呼,匆匆离开了小婶子家,像另外有事一般。
梅子出来不久,妈妈也从婶子家回来了。进门便问梅子,“梅子,那个年轻人不错吧?”
“看你说的,我又不认识他们,你说的是哪个呀,他们也不认识我。”
梅子妈从梅子的笑意中就能猜出,梅子不反对。
“这个周末我请你表姐夫来家吃饭,让他给出出力。”
梅子撒着娇,“妈,你做主。我脑子里都是浆糊。”
三
梅子表姐夫张平,十几年前分到前门中学的。张平先乘车到县城,然后从县城坐了一个半小时的中巴车,在小镇下了车。镇上到中学还有十几里地,路口歇着一辆三轮车,车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带着化肥、农药,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车主看见张平就过来邀客,“去哪儿?年轻人。坐车吗?一会儿就开了。”
张平摆摆手,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谢谢!不坐车。”
车主不死心,继续拉客,“这条路上没有别的车送客,除了坐“大牙机”,“大牙机”上车2元,我们只要5毛。”
张平打量着三轮车。车顶上盖着草绿色防雨帆布,已经褪了色,棚架上的扶手生着锈。开起来摇摇晃晃。这种车他在背街小巷见过,以为是运货的,没想到还送客。
张平看着眼前的三轮车,再看看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想象着那摇摇晃晃的车开起来会像摇篮,乘客肯定会挤到一起,想到这里,他一跺脚,甩开大步,向前门中学出发。
一个大男人空手,迈大步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学校。张平有点泄气,对未来的日子感到很渺茫。
前门中学前面是一条汪汪的河,河的两岸毗邻着许多小山村,正宗的丘陵地区。小河里的水清澈明亮,小碎石平躺在水里,碎石上但见游鱼嬉戏。这条九里河比穿过县城的九溪河不知要清多少倍。校园很大,旁边有一座小矮山,围墙外稻田环抱,园内环境优雅,张平的心略略得到一丝抚慰。张平第二次来前门中学就把家中老旧的“永久”自行车带来了。
学校的生活是单调的,和上大学比没有大的区别,唯一的是角色的更换。周末没课他会和别的年轻教师骑上自行车去小镇上溜达,用他们的话说到处找美女。
张平在高中倒是有一个相处不错的女同学,彼此也能聊开。女孩大学毕业找人留在了县城,和张平的关系也就逐渐淡了。
不但离县城远,就是去镇上也是一、二十里地,孤零零中学被扔在这穷山僻壤之地,城里姑娘没有一个敢嫁过来。
张平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父母目不识丁,家里就数他有出息了。张平刚来几年,都拎着一本考研英语,中间夹着一支铅笔,整个校园晃悠。可是看似用功,心却总定不下来,看书的意志一日一日薄弱。遇见斗地主的,忍不住去围观。以前张平看书的认真劲,玩耍没人喊他,别人要求上进,自己不上进,不能成为绊脚石。后来,张平主动靠拢,三缺一时,只要有人邀局,“张平,三缺一呢”,他更不推脱,立马将书随手一扔,投入“战斗”。渐渐地书也不知道扔到哪个九霄云外。每次临到考试,才发现所列书目没有看完,于是计划又泡了汤。
看着张平拎着书到处跑,有的同事便打趣说,“张老师啊,考研时间又是倒记时了,今年报不报名,上不上考场。”张平心里恨得牙痒痒,谁叫自己不争气,年年报了名,年年都不上考场呢!
也有好心的年长一点的同事,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他,“张老师,你也老大不小了,省了那个外心,一心一意结婚生子。”回家,家中老父老母也急急地催,说门口二顺子谁谁,儿子都要上小学了。张平心里既矛盾又挣扎,虽然一天看不几个字,但考研书还是随身拎着的。一群人有事没事聚在一起,依然斗斗地主、诈诈鸡,到了饭点直接到桥下“九子饭店”搓一顿。
“九子饭店”就靠前门中学一茬茬年轻老师撑门面。年轻人口袋空空,入不敷出,可饭还是要吃的,口袋里没有钱就先挂着帐。
“九子饭店”老板,人称“九子”,三十来岁,小眼睛、小个头,动作利落,一支烟的功夫,热腾腾及几小碟菜就端上桌。九子人又热络,混在他们一起聊天、耍耍嘴皮子。张平才来的几年,工资除去基本开销,差不多都送到九子的腰包里去了。
九子像是学校的一员,发工资那几天,天天到校园来学校报道。他拎着帐本子,一个一个逮,他要把老师们挂的帐钱要到,以免帐越
积越多,他也困不起那么多老本,毕竟只是小饭店,赚点加工费。再说,发工资不把帐钱要到,积压多了,再还起来就更困难。
时间经不起转悠,一晃几年过去了,和他一起来的年轻人要不就在附近农村找个女孩成了家,要不“吓”跑了,把好好的工作硬生生给弄丢了。张平混在一茬又一茬新人中,有点不自在起来。
城里的高中女同学家的小孩都背书包上幼儿园了。自己老大不小,老家催得越发紧。倒是有许多热心人给他牵线搭桥,女方都是初中毕业生。张平内心是抗拒的,一直不愿底下高傲的头颅。他无论如何想像不出与一个初中文化的女人去“举案齐眉”、“心有灵犀”、“两情相悦”。
时光一年年老去,哪有什么读懂灵魂的女子,放眼看看身边,谁不是搭伙过日子。回家有热饭热菜,有孩子绕着身边转就够了。
张平相通了,也不抗争了,有点听天由命,让老天爷做主。只要你还是快乐的单身汉,身边总不缺热心的牵线人。
张平摸摸头,向介绍的人把头点下了,热热闹闹把婚结了。媳妇就是梅子二姨的女儿,和梅子是表姐妹,也住在前村。
四
星期天梅子妈带信让他和媳妇去吃饭,他差不多也能猜到她为啥请客了。
堂屋大方桌上摆满了菜,泸州老窖很显眼。张平结婚后好上了酒,有事没事都要吹上几小杯。酒水下肚,平常话不多的他就借着酒意滔滔不绝起来。
梅子妈乘机说,“梅子她姐夫,梅子已二十二了,村里村外许多人都托人给梅子说亲,我们也没多大见识,还是姐夫都给留心留心,别人我信不过,梅子的亲事就由你做主了。”
“小姨,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张平有点醉意,拍着胸脯打保票。
“你们学校好像又分了新老师……”梅子妈欲言又止。
“今年分了四个男老师,长相都不错。”
“前几天,两个老师来村里家访,我都看见了,梅子也正好见过长得都很充实。”
“梅子有看中的,那我也不需要多物色了。”
“也不是说有相中的,倒是对那个浓眉高鼻梁的老师有点意思。”
“梅子这丫头眼光不赖。”张平的酒意醒了一半。突然觉得肩上多了一副担子。
酒醉饭饱,张平带着使命回到学校。醉醺醺爬到床上,倒头便睡。他的老婆放好大木盆、打好热水拉他去洗澡。他洗完澡,身体顿觉神清气爽,清醒了。张平躺在床上,瞪着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他感到头疼,不愿去想,他心里百般不愿意、不想做这个媒。张平觉得自己倒像罪犯,试图“图谋不轨”,掐断他人的前程。灯光照耀下的自己面目有点可憎。他老婆收拾完杂事、洗完澡也上床歇息。
张平看看躺在身边白净净的老婆,怎么看也算得上标致的人,自己除了喝了一些墨水,站在人丛中谁谁都看不见自己,何况自己还穷得叮当响,到底谁委屈。秦山那小子除了比自己长得帅一点,还不和自己一个样,他这样想着,顿觉如释重负。
张平说,“你那个表妹看上了秦山,哪天你就张罗些饭菜,请秦山和李虎一块过来喝酒,也不知那小子给不给面子。“
“听人家说小镇上那个卖杂货的女儿也看上秦山。前几天还专门找到学校。”
“哦,有这种事?我倒是不知道。”张平十分意外。
食堂王大姐的家和那个卖杂货的家住在一条街上。前一阵子不是下了一场大暴雨,秦山没带伞,正好到杂货店门口躲雨,被杂货铺的女儿看见,硬要塞雨伞给人家。幸亏是暴雨,一会儿就停了。”
“那杂货铺的女儿怎么找到学校来的。”
“那个女孩很泼辣,秦山离开时,她偷偷跟过来了,以后隔三差五骑木兰往学校跑,有一次正好被王大姐撞见。食堂几个阿姨都议论纷纷,说那个女孩不简单。”
“那秦山愿意了吗?”
“秦山好像不愿意。我倒觉得秦山要是和她结婚,是个不错的选择。听王大姐说她家就姐妹两个,一堆财产、好几间大门面房;女孩长得也好看,卖东西一把好手。”
“怪不得最近秦山躲躲闪闪像做贼。只要听见有人喊,秦山,有人找,他就吓得躲了起来。你们这里女孩个个厉害,你也是其中一个。”说着斜着眼看着老婆。
“瞧你,又来了。说着秦山和梅子的亲事,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呢。”老婆急得使劲拧张平胳膊,知道再不阻止他肯定又要说,“要不是落在这个鬼地方,哼哼!”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张平愣是放不下这事,有事没事就翻老黄历。他乘着还有几分酒意,一把把老婆拽到怀里,只要说到自己的婚事,他就有点发疯。他满身大汗,暴风骤雨过去,埋头酣睡。
张平老婆坐了起来,看着打着鼾声的他,心里也是打翻了五味瓶,个中滋味她在无数个黑夜细细咀嚼过。她知道张平嫌弃自己没文化,可她又能怎么样呢?别人都说她嫁了一个文化人,父母亲不是一直觉得脸上有荣光。说起这个女婿立马眉飞色舞,甭提多称心如意。张平老婆关掉灯,在黑夜里轻叹了一下。
太阳已经升起得一丈多高了,学校早读课的铃响才把张平摇醒。他刺溜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抹了一把脸,快步迈向办公室。
五
朗朗读书声在校园里回荡,秦山和李虎都不在办公室。新来的年轻老师今年都带初一班主任,现在正在课堂上监堂。张平在他们办公室坐下来,等他俩下课再说请吃饭的事。
在前门中学有一个好传统,年轻教师经常受到已婚教师的“宴请”,倒不是什么大鱼大肉的,只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特别之举,来吃饭的年轻教师也就没有什么压力。
早读课下课铃响后,抬头看见秦山夹着课本走进办公室,张平说“秦老师,明天周末,晚上有空到我家和两杯。哦,把李虎也叫上。”
张平请客吃饭,秦山倒是欢喜。天天中午夹在学生中吃饭,大锅菜,只三两个品种,且非常难吃。晚上更是苦不堪言,要么吃中午剩下的,要么是一条小鲢鱼,六七两,俗话说,“鲢子不上斤,犹如吃草根。”也不知他们每次都在哪里弄来那么小的鲢鱼跟,又贵又难吃。
秦山和李虎一起“赴宴”。张平老婆整了几个家常菜还油煎了一碟花生。哥们几个吹起小酒,边吃边聊,不知不觉,酒已是半酣。
张平说,“听说秦老师最近走桃花运,被姑娘挑中了。”
秦山有点尴尬说,“纯粹是一场误会。”
“听说那姑娘长得很好看。”
“我们并不熟悉。我今年才参加工作,手边一穷二白,还不想谈婚论嫁。”
“那姑娘家家底厚着呢!真要结婚,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张平乘着酒酣耳热,继续猛打猛追,“那姑娘做生意是一把好手,是个发家致富的能手。”
秦山倒也不想隐瞒,“听说那女孩的确条件不错,只是觉得我们还是不适合。”
张平并不罢休,“要不老哥给你和李虎牵线搭桥,找个好媳妇,回家就有热饭热菜吃了。也不用天天泡在九子那里,费钱。”
“还是等些日子再说吧。”白吃白喝人家,不能拂了人家面子,所以秦山找个句似乎既没拒绝也没应允的话来搪塞。可张平知道,这等于把话封死了,也不好再说什么,连连劝酒劝菜。嘻嘻哈哈几个人又是称兄道弟一番。
秦山对别人要给他介绍媳妇这事有点怕了。他一直有着烂漫主义情怀,希望“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与之邂逅、偶遇。以相亲这样的方式把自己一生交代出去,他心里对此还是抗拒的。
李虎不胜酒力,闷头却喝了不少。两人肩膀搭着肩膀,出了张平家,心照不宣地走向操场。
操场在教学楼和家属宿舍后面。院墙把学校和周围的田野分开。四周漆黑一团、小虫子在唧唧叫着,格外的静。月亮星星都不愿出来,生怕惊动黑夜里的虫鸣。李虎躺在操场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他突然开口,把正在对着黑黢黢的远方发呆的秦山着实吓了一跳。
李虎的声音不紧不慢,没有哀怨也没有激情,“或许我们得面对现实,就这般过下去,张平小日子不是过得挺好的。老婆虽然初中毕业,倒是贤惠识大体,他老丈人家可把他抬举,菜呀米呀,田里能长出来的都往家里送,日子不也是有滋有味,什么理想呀、远方呀,都他娘的狗屁。”说到后面,酒劲上来,嘴巴打结听不清楚内容,可秦山在他断断续续的音节里听出了忧伤和无奈。
夜深了,初秋的凉气袭来。秦山拉起李虎,又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李虎此时整个身子直接往下滑,与其说他的身体坍塌下来,倒不如说他的心正一丝丝往下沉。秦山拽拉着秦虎,穿过黑暗,摸回宿舍的狭窄的通道,入口处一阵阵尿液味儿弥散在夜色的空气里,哪个小杂种都已经起夜了还是被青春的荷尔蒙胀醒。
宿舍的通道很长,只有一个入口,另一侧是家属宿舍的一扇墙。通道两边各有八个单间,都是学校单身男老师的暂时的家。厕所还在教学楼的前面,离宿舍有点距离,天一黑,洗水池旁就是露天厕所,洗水池挨着学校院墙,院墙下挖了一个洞,脏水混着尿液一起流到墙外的农田。
秦山平常也是这般撒尿,那一刻,拉着李虎摇摇晃晃走进这个通道,他禁不住厌烦起来,那股尿味差点儿击垮自己,他身体一软,李虎就往下摊,他勉强支撑着。顺着通道把李虎送到他的房间,灯也没有拉开,李虎倒头便睡。
秦山很困,却不想睡。他啪地点着烟,靠在床头。他的床头靠墙摆放着一张写字桌,桌上有一台双卡录音机,每天睡前,他喜欢听听麦当娜的歌,他的英语水平只能听出三、两个词,他也会听崔健的歌。流淌的音乐,让屋子里充满生机。
没开灯的屋里很黑,夜深人静,窗外的月亮并没有爬出来,倒是有几只萤火虫的光掠过窗口,在窗外的稻田上飞舞。
点点烟火在黑暗中不时跳动,秦山吧啦吧啦使劲抽着烟。眼下的处境张平说得没错,一个农民家的孩子,在千军万马中挤过高考独木桥,换了身份,不再是泥腿子、庄稼汉了,和人打交道也自我觉得体体面面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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