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些刺眼,崔松取下眼镜擦了擦,但立刻显现的模糊让他不得不停下来,他看了看眼镜,确认清晰后便带上了,眼前立刻变得清楚。
夏天来了,早上就已经这么热了。
铃声响起,崔松向旁边避了避,一个头戴耳机的人骑着自行车闪了过去。
一辆公交车驶过,崔松嘀咕了一句跑了起来。但他还是没赶上,这下要多等十多分钟了。他看了看表,应该不会迟到。
电视台里一如既往,电话声一直不断,不断有人走来走去。
“呼……”崔松长舒一口气,好在没迟到!但该锻炼了,才小跑几步就已经喘成这样。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崔松刚在座位坐下,主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翟鹏已经等在那里,看见推门而进的崔松点了点头。
“有个新闻需要你俩去跟一下,是关于黑窑厂的。”
“黑窑厂?在哪?”崔松有些激动,平日里可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新闻,这个明显与众不同!
“我什么都不知道,详细信息需要你们去调查,是都市频道热线电话接到的举报,有两个线索,一个在洛阳伊川县白沙镇,一个在许昌市襄城县姜庄乡袁庄村,你俩自己商量,分别去跟一下。”主编一直在看着桌上的工作。“还等什么?”见二人没有反应,主编扶了扶眼镜看着他们。
“哦哦!”二人急忙领会。
“我去白沙镇。”崔松说。
“那我去袁庄村。”
路上过了很长时间,崔松终于来到了白飞的家里。
“您好?请问这里是白飞的家吗?”见到开门人,崔松问道。
“你是?”
“哦哦,我是河南电视台都市频道记者崔松,接到举报电话来采访的。”
“哦哦,记者啊,请进!这里就是白飞的家。”
“谢谢,怎么称呼您?”
“我是白飞的爸爸,白厚实。”
“您好!白飞现在在哪?”
“在屋里呢。”
见到白飞时崔松有些惊讶,因为他有些……不正常。
“哦哦,他这里有些问题。”看到了崔松的表情,白厚实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那您能说说关于黑窑厂的事吗?”崔松毕竟干了不少时间的记者,专业性还是有的,他立刻进入正题。
“我也是听他说的,”白厚实指了指白飞,“去年3月28日我带他去关林,途中他走丢了,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但前些天他自己回来了,这里的问题也变得更加严重了。”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跟着一个人去赚钱了,但后来他经常挨打,那人还不给钱,所以就逃出来了。”
崔松看了看白飞,他脖子上的确有些青痕。“那黑窑厂是他说的?”
“对,我问他他去做什么,他就说是去做砖。”
“他说黑窑厂在哪了吗?”
“没有,一问他就直摇头。但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在新乡、驻马店、登封那里有不少黑窑厂。”
“你们早知道?为什么没有报警?”
“怎么没有?当然有人报警了,警察也去了,但你知道,那些黑窑厂老板精着呢!专门雇佣他这样的人,因为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什么事情还不由得他们自己说?那些黑窑厂最多被封几天,之后照样开工!而且举报人被查到了还会被报复,所以后来就没人举报了。”
崔松看了看白飞,他正盯着地上的蚂蚁傻笑着。
两天后,咖啡馆。
“怎么样?袁浩那里有什么新情况?”翟鹏刚坐下,崔松就发问。
“还是电话里聊的那些。这些黑窑厂老板都是人精,即使白飞和袁浩逃出来也不能威胁到他们。”
“真TM没人性!居然利用智障人当奴工!”
“哎!这里面牵扯的肯定不止这些,从诱骗到奴役,整个线肯定早已经成熟。”
“怎么办?”
“牵扯有点多,我们需要一些时间仔细调查,即使现在报警也只会得到和之前一样的结局,而且会打草惊蛇。”
“好!那就跟到底!你跟黑窑厂的具体位置,我跟如何诱骗智障人这条线。”
“嗯嗯,好!”
一个月后。
“你想好了吗?这样做很危险,万一被识破甚至会性命不保!”咖啡馆内,翟鹏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吸引了周围人的主意。
崔松笑着看了看四周,充满了歉意,示意翟鹏安静一点,同时小声说道:“没办法,不去实地调查难以取得决定性的证据,没有那样的证据就难以让他们得到法律的制裁!”
“那我去!”
“不行!你有家有室,而且孩子刚刚出生,论身体条件你也比不上我。”
“可……”
“别再多说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哎!”翟鹏看着执拗的崔松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两天后,8月14日,驻马店火车站。
“在那!都精神点!崔松如此不顾危险,我们更要保护他的安全!”翟鹏在一辆面包车上用望远镜盯着广场上的一个人,除了他,车上还有担任司机的聂宏和新来的实习生袁玉洋。本来崔松和翟鹏只打算由二人暗中调查,但为了崔松的安全,只好再请求其他人的帮忙。
望远镜观察范围内,一个穿着破旧的人在广场上四处晃荡,不时地向经过身边的人乞讨。
时间缓慢地流逝,直至夜里两点崔松想要的人都没有出现。由于夜里较冷,广场上的人很少,他晃荡着离开了广场。
距离广场三个街道路口处崔松登上了面包车。
“看来还需要更像一点,他们应该也在观察。”崔松接过袁玉洋递过来的矿泉水和面包狼吞虎咽。
8月15日,凌晨五点。
崔松吸着从地上捡来的烟屁股,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地面,很快便在不远处找到了另一个烟屁股。
每隔半小时他就停下来乞讨,钱或者食物都可以,他开始慢慢凑近行人,但多数人都提前避开了。
下午五点,一名灰衣男子一直在崔松不远处徘徊。
“来了!”翟鹏发现了异样,手脚立刻紧张出汗。
“干活不干啊?”那男子掐灭了手里的烟,将烟头扔在地上,并踩熄了烟头。
“干……干啥呀?给……给钱不给?”崔松故意装作结巴。
那人没有回答,看了崔松一眼就走了。
走了没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看见崔松捡起了他扔的烟头,他笑着离开了。
夜间两点,面包车上。
“他应该就是招募人了。”四人仿佛看见了希望。
8月16日。
一个打扮时髦的小伙子拉着行李箱从崔松身旁经过,他看了看他。片刻后他将几片面包递给了崔松,崔松傻笑着接了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小伙子刚走,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人看了看四周便与崔松搭起话来。
他递给崔松一支烟,问他是哪里人,能干什么。崔松按照事先编好的信息回答他。
他看了看崔松,而后径直走了。
崔松装作四处找烟头的样子观察着他,看见他在一个凉皮摊前坐了下来,而旁边的人正是之前的灰衣男子!
崔松明白,他们都是招募人!
崔松装作找烟头的样子慢慢接近着凉皮摊,在距离他们不远处时他们一齐向他看了过来,崔松和翟鹏都紧张起来。
“嘿嘿……烟!烟!”崔松举着一个烟屁股给那白衣男子看。
两人对看了一眼。
崔松看见旁边有半碗吃剩的凉皮,他将烟屁股揣进口袋,抱着碗一口气将凉皮吃了个干净。
看着正伸出舌头舔碗的崔松,两个人再次对了一下眼神,而后一起离开了。
崔松虽然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他早晚会被他们带走。他在凉皮摊前四处寻找,希望能够再看见半碗凉皮,但摊主把他赶走了。
另一边,躲在暗处的两人看着低头找烟头的崔松点了点头。
这一晚崔松没有回到面包车上,翟鹏明白,鱼要上钩了。
8月17日,下午2点50分。
崔松躺在草坪上舒服地打着滚,一辆红色出租车在四周转了几圈后在他身边停下。
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个人,他用脚踹了一下崔松的胸口。“喂!醒醒!”
崔松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他催促着崔松上出租车,说是要帮他挣钱。这时从身后跟上来一个人,一把把他推进了出租车。
坐在出租车上崔松终于看清了那人,正是那个灰衣男子!
“快!跟上!但别被他们发现!”翟鹏三人紧张起来,生怕出租车消失在视野之外。
“看什么看!”灰衣男子给了崔松一巴掌,因为他老是盯着窗外。崔松吓得急忙低着头,但他已经知道这是去向西平县的107国道。
下午5点40分。
车速逐渐慢了下来,崔松抬起头,看见车子驶进一座砖窑厂。他来过这里调查,这里的包工头叫万群。
“哈哈哈哈……你俩最近干得不错嘛!”万群看着崔松大笑道,他丝毫没有发觉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几天前与他面对面交谈的记者。
“把他带下去!”灰衣人向着万群旁边的一人说道。
那人拉着崔松的胳膊把他带到了一个小房间。不一会,万群和灰衣人站在门口看着他,“让他跑几圈!”
那人跺了崔松一脚,他踉跄着差点跌到地上,然后就在小屋内跑了起来。
“嗯嗯!不错!值这个价!”
崔松看见万群把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了灰衣人,后者一脸满足地离开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一人把一个瓦罐放在了他的面前。崔松立刻狼吞虎咽,虽然水煮冬瓜并没有什么滋味。
“上工去!”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旁边负责监管的人踢了他一脚。
崔松还没走出门就又被他叫住了。
“你脚上的鞋不错,脱下来!”
崔松心里咯噔一声,他把一个微型手机和一套偷拍设备放在了袜子里,若是脱下鞋子一切都将暴露!崔松装作没有听见,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个狗日的!让你脱鞋听见没有?”那人逐渐走近崔松,崔松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干嘛呢?人呢?怎么还不去上工?”万群逐渐走近。
“上工去!磨磨蹭蹭!”他踢了崔松一脚,而后谄媚地看着万群,“让他快点走,他就是磨蹭!”
崔松松了一口气,而后朝着工场走去。
“TM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出来干活,有活干就不错了!还TM的懒懒散散的!”万群骂骂咧咧,朝着崔松的屁股就是一脚。
崔松差点因此跌倒,但他挺高兴,因为二十多岁的他被认成五十多岁,证明他的化妆是成功的。
工场里已经有四个人在忙了,崔松按照监工的指示来到了一个工位。
时间缓慢过去,八个小时像是八年一样让人难熬。但监工对于旁边一人的殴打让精神有些涣散的崔松不得不强打精神。
“CNM!偷懒是吧!让你偷懒!”三角带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人只是强忍着。
“看什么看?干活!”这个看上去十四岁左右的监工凶狠地看了崔松一眼,后者赶紧收回了目光。
三天,让人劳累到不想呼吸的三天,崔松只觉得自己像是要散了架,每天长达十四个小时的工作让他疲惫不堪。
“水!水!”崔松也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向监工要水了,他之前从没有答应他,只是给了他一顿顿毒打。
监工摆了摆手,似乎是享受着香烟的缘故,竟好意地让崔松去了。
崔松如临大赦,机会来了!
他向着洗漱的地方走去,那里就是他们的饮水水源。
工厂的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但另一边原本就低矮的砖墙已经坍塌了一截,那是三天来崔松勘察到的唯一可能的逃出口!
万群看了他一眼,散漫地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响起震耳的电视声。见万群进屋,崔松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任何人!他向着坍塌处狂奔了起来!
监工的香烟已经燃尽了,但崔松没有出现。他走出屋外看了看,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来人!跑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充满了狠厉。
“什么?”万群顾不上穿鞋就跑了出来。
“跑了一个!”
“追!”
从其他地方又窜出来三个人,五个人立刻发现了那个缺口。
“打电话让欢子开车追!”
万群拎着一把铁锨在前边跑,同时对着身后的四人大喊。
此刻,半身浸泡在黑水沟的崔松只看见身后的灯光亮了起来,早已绷紧神经的他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上对岸。他明白,要是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大路不能走,肯定会被追上。”崔松这样想着,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为了不迷失方向,他只能沿着这条臭水沟继续向前。
翟鹏这三天几乎崩溃,他不知道若是崔松发生意外他该如何向他的家人交代。他想过打电话过去,但万一因此暴露崔松的身份,他将成为千古罪人!
手机响起,是崔松!对翟鹏来说,这是个救命电话!
“崔松!你在哪?我们就在附近!”
电话那边不断地传来硬物折断的声音,片刻后崔松才气喘吁吁地回答:“我在黑窑厂外的那条臭水沟边,你们快来接我!别走大路!”
翟鹏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崔松的紧张,他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充满了颤抖。
“好好好!你千万隐藏好!我们这就来!”
翟鹏将车灯打碎,三人摸黑向着崔松所说的位置开去。
崔松的裤子完全贴紧了腿部,因为爬行而沾染上的泥土让他整个人更显狼狈。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但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有人声在随风飘来。
脚踝的剧痛让崔松汗如雨下,他刚才趟过臭水沟时扭伤了脚,现在连站立都很困难。
“TMD!真能跑!逮住他我非得打死他!”人声在不远处响起,一道亮光从他身前不远处略过。
崔松吓得屏住了呼吸,僵直的身体没有丝毫动作。
“别TN的抱怨了!这是第几次了?这次若是没抓住他,你惨了!”
“真TN的晦气!赶紧找!”
人声越来越远,崔松终于憋不住,但他依然只敢小口呼吸。
手机震动了。
“崔松,你在哪?”
“还记得那个桥吗?我在那个桥北边不远处,在臭水沟旁边的玉米地里,快来!”
“好好!这就到!”
不到十分钟,面包车驶来。
听见翟鹏的声音崔松才挣扎着走了过去。像是经过一场激烈的生死大战,而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战友,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快走!这里还不安全!”聂宏适时提醒。
崔松刚坐定,四人被前方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做好了!”聂宏一轰油门,向着光源冲去。
两辆车擦肩而过,后视镜被挤得粉碎。
“CNM,快掉头!”坐在副驾驶位的欢子暗骂一声。
聂宏长舒一口气,但前方忽然出现一个人,他用力将一把铁锨扔了过来!聂宏不敢减速,一旦被抓住,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铁锨在距离他脑袋一寸的地方停住!他的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
两辆车一前一后跑了好久,到灯火处后,后车停了下来,崔松四人再三确定没有追敌后几乎瘫在座位上。
第二天,警方和崔松等人联合抓捕了八名黑窑厂厂主和招募人,释放了超过30名智障工人。
此事瞬间在各大媒体平台刷屏,崔松也立刻成为了焦点人物。
三天后。
崔松晃了晃因长途奔波而僵直的脖子,来到火车站广场的他看着天空笑了笑,他一转身,几个人正在抢食着地上的一份面皮,他摇了摇头,走了。
“你为什么想要去卧底?你应该知道那很危险吧?”
“我知道。”
“你觉得记者的责任是什么?”
“不仅仅是宣誓时的誓言,更应该是在纷杂的信息中选出有价值的消息,而后聚焦于此,揭露也好、表扬也罢,能够使社会更好就是我们记者的责任。”
“你知道你帮了很多人吧?”
“……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帮助他们。”
“你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吗?”
“……我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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