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站 城市：“我想有个家”定制家具店

这家定制家具店一定就在那座城市的某一个建材商城里，没人居住的城市，房子反倒越修越多，所以，这样的商城如今遍布这里的城市。

我是无意中闲逛到这里来的，在这里，我似乎遇见了某种熟悉的味道，遇见了一个来定制木门的家伙，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副眼镜，偏偏长得像黑龙江边的熊瞎子，我从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许多少男少女的味道，还有我的味道，那时候我也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男，对世事一无所知。

我看见他时，他正在那里跟两位小姐谈生意，谈定制木门、橱柜、衣柜等木工生意，那是一笔耗资不菲的订单。之前，他已经在城市的许多小区购置了公寓房来做自己的窝，可是，眼下他更加大发了，需要在这空虚的宇宙里建造一间豪宅来安顿他和他的家人。

他的时间很宝贵，匆匆下了订单，跑了出来，猛然看见我，仿佛我是他中学时的好朋友一样，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要我后面给他打电话，找机会再聚。他说，现在不凑巧，他是偷跑出来的，领导还在外面等他马上过去。说完就夹了一个公文包跑出去了。

他走后，我立刻往店里走去，没有人，没看到刚才那两位美女店员，我从办公桌上的名片盒里拿起两张名片，名片上各有一个姓名，一个是“赵钱镜”，一个是“梁上燕”，上面的店名是相同的，就是这间“我想有个家”定制家具店。

明明刚才还有人的，刹那间店里就空无一人了。我在店里瞎转了一圈，审视了各种样品，最终走到办公桌后。电脑屏幕里显示的是一副还未打完的扑克游戏，显示屏前还有一张收据，上面写的定金数字是“8809”万元，注意，是“定金”而非“订金”，一字之差可能害死人，订金可以退，定金则不行。

我再往边上一看，座位旁边有一蓝色的女子手提包，拉开拉链一看，里面除了一般女子用的皮夹子、化妆品、手纸和各色杂物，竟然还有一本书，是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我没读过这本书，但我立刻想到了他写的另一本书《1984》，又马上想到了春上村树的《IQ84》和郝景芳的《生于一九八四》，我想也没有想，就从桌上取了一支铅笔，在扉页上写下了这三本书名，虽然这三本书，我也只读了最后一本，《生于一九八四》。

说来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在无人之境这个地方，书籍不是拿来阅读的，而是拿来做买卖的，写书也好，印书也好，卖书也好，读书也好，主要目的只有两个字：赚钱，凡是不能赚钱的书籍是无人问津的。

我自认是一个爱书人，图书于我就是一个亲密的伴侣，让我在心烦的时候可以安定，在寂寞的时候可以温暖。谁能想到，在这城市经济最活跃的建材市场里，竟然有缘遇到一位热爱阅读的美女书友，情不自禁想跟她分享了这三本书。可是，写完之后，顿觉不妥，想了又想，只好往那铅笔字迹上吐了两泡口水，用大拇指努力去刮擦，不知为什么，那字迹无论如何也擦不去，想要撕掉那页书纸，觉得更加不妥，犹疑之间，忽听得外面有人走来的脚步声，那是一位女士的高跟鞋发出的声音，我赶紧把书装进包里，拉上拉链快速跑掉了……

在另外一层楼里，有卖彩电的门市，我走了进去，拿起一个遥控板搜寻起来，很快就从电视里看见刚才那一幕，店里真的有两位姑娘，那位赵钱镜身形稍微有点瘦，牛仔短裤，白色衬衫，黑色文胸；另一位梁上燕稍胖，一身运动衫。谈生意的时候，她们俩一唱一和，甜蜜的话语可以把天上的猎鹰都哄了下来，天生下贱的腌臜男人又怎么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没有定力的话大把的定金只会哗啦啦流了出去。

这是真的吗？我竟然遇见过人？还是两个美女。我关掉手里的遥控板，电视变黑了，什么也没有啊。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自己不过是坐在一间监控室的椅子上，四周都是显示屏。不知是停电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所有的显示屏一下都进入关闭状态，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先前那间黑屋子里面。还好，有些红红绿绿的机器信号在四周闪烁不停，发出仅有的一点光亮，没有停电，只是暂时失去了所有的信号。

我往裤兜里一摸，竟然取出了一台手机，我翻到拨号处，开始拨号，88013029，是那两张名片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手机里传来信号拨通的声音，过了许久也无人接听，直到里面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说：“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只好挂断电话，不再重拨。

无人接听，我只好闭目养神，闭口沉思。坐在那里，我好像变成了一座沉默的青铜雕像，Le Poète ，“思想者”，法国雕塑家罗丹指导下的系列作品中的一尊。与现实不同，在无人之境里，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而是一个牺牲的猛士，我不是他，他不是我，他只是我在这里看到的无数猛士雕像中的一座。我自己绝不不愿意做什么真的猛士，更不愿意做什么思想的猛士，被人遗忘后活活地埋葬在这巨大的黑屋里。

想到这里，我如受惊的狡兔，站起身来，奔了出去，我要跑起来，我要跑出去，跑回乡村，跑回田野，跑回草地，我要闻到自然的气息、大地的气息，我更要闻到人的气息，我才不要在这无人的空间里坐以待毙。

我能吗？我真的能吗？也许，我只是一只还能思想的火鸡，拼命挣扎着，想要成为感恩节上能被有权有势的人赦免的那一只。

我疯狂奔跑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了铁臂阿童木，直冲天空，自由飞翔，开始巡行在这星球的各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