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很小的时候,我是抠着脚看历史的。电视给我们这代人以五花八门的辫子戏为历史启蒙:哇,原来乾隆皇帝在大明湖畔留下一个紫薇格格,还收了一个民间女儿小燕子。她俩天天和容嬷嬷玩扎针,和阿哥公子谈恋爱。
哦,乾隆还有两个“相爱相杀”的大臣——和珅和纪晓岚,没事干就斗嘴。咦,原来康熙帝没事就去南方微服私访。咳,后来也迷过穿越小说,幻想过穿越去清朝和雍正踢毽子,去汉朝和霍去病谈恋爱。
那个阶段的我们,都把历史当做故事,创作者亦把历史当做一个“小姑娘”,梳个辫子,戴一朵花,随意打扮,迎合观众口味,遮住原来模样。
于是便渐渐明白,如学者张慧瑜所说,它们成为九十年代后时代的“石头”。一颗一颗堆在八零九零后的成长记忆里,到了今天,这些“历史形象”又开始在我们的手下成为表情包的工具,重新开始“打扮”,恶搞文化兴起。嘻哈一哥甫仔在课本里带着吉他登场。
两年前,我在这里写电影《末代皇帝》,故作高深写下:“历史即是叙事”。《末代皇帝》早已不是娱乐化的历史故事,但也隐隐给我一种历史的另一层面纱。那层面纱是创作者的眼光,是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对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的注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对二十世纪初的注视。对于它来说,是艺术价值远远高于史实价值。
随着年龄渐长,开始真正读史书,接触一点史学皮毛,甚至要真正去试着写史,才慢慢解开“历史”头上的辫子,摘去“历史”身上的蝴蝶结,感叹一声:有趣,有趣。
2.
历史的面貌远比“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要丰富。历史是朦胧的,谁也看不清它原来的模样。它由重重谜团组成,随便拿一个例子就足够噎住一群人。武则天是否真的杀害自己女儿?《金瓶梅》的作者真的是王世贞?袁崇焕是否真的叛国?任何之于历史所下的判断,都是后代的“创作”和“叙事”。
史学上有个概念,叫做“历史三态”,第一种是“原态”,即事实上发生过的历史,如1919年确实发生过五四运动。第二种叫“遗留态”,后人通过历史留下的“史料”去了解历史。但这“史料”本身可能就包含着过去人的“创作”,因此不完全可靠。第三种叫“评价态历史”,这便是历史书了。比如明朝历史,著作有《万历十五年》,通俗版有《明朝那些事儿》。
要想快速了解明朝历史,那就读《明朝那些事儿》,当年明月把历史讲得真有趣。但,我依稀记得,其中很多地方作者都在强调:翻阅了无数史书,得出以下结论。
要对历史的某个细节得出结论,确实需要足够多的史料来作支撑,但是通俗史书还是不可避免有个问题,得出结论的过程无法得到有效展示,给人以结论太过斩钉截铁的草率感,让我觉得有简单化嫌疑。不过,当年明月的许多史观还是非常独到和客观。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过抛弃对待历史人物用“好人”、“坏人”的二分法,每个朝代都会形成与当下利益相关的对待历史人物的评价。
这便形成了我的历史观之一,没有1358年的朱重八,只有2017年的朱元璋。
小时候课本里像个芒果的朱元璋
多读了一些史学著作,又会发现一些有趣现象。比如,有一些人写史,写到自己所在的时代,会面临一个应不应当把自己也写进去的问题。写不写自己进史,不一定是自不自恋的问题,而是客不客观的问题。举个例子,朱自清在1929年写《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时候,就没有把自己的创作写进去,这个举措,一方面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谦虚谨慎的人,一方面这也可能会在这段史上留下一些遗漏。
因为鲁迅在为《中国新文学大系》选小说时,就选了自己的作品,并在《导言》中很客观地评价这些作品。鲁迅在写史时写了自己的作品,其实给后人理解鲁迅的创作留下重要的价值。所以,如若朱自清这类大家在写史时写进自己,或许还能给后人多些材料。
但也有一些人是为了提高自己或者自己所在集团的地位而来写史,这类案例估计也不少,比如1929年北平海音社的草川未雨(笔名)就专门写诗史,把海音社主要成员的诗集做了很高评价,也为自己树碑列传,而写当时的闻一多、徐志摩等诗人在“胡闹”。这样就有点搞笑了,也正好暴露了作者其实根本不具备写史的能力。
3.
古代历史也好,民国历史也罢,由于相隔年月较久,留下的材料和研究比较丰富,其实读来比较自由。复杂的是读当代史,也就是1949年后的历史。
比较近的历史其实有利有弊,利在于可以看得清楚真切,弊在于对后果看不清,往往会长期隐藏并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有可能暴露出来。比如文革,即使已知是错误的,或许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对它更加客观的评价。其实对于中国当代的历史,有一些历史我们连“看得真切”都做不到,因为有事情比较敏感,而我们也擅长遗忘。
但其实读读当代史,往往会更好地理解当下,理解自己。这半年来,我读了香港中文大学在十年前左右出的国史,差不多十来卷,每卷写的差不多是三年的内容,比如第十卷写的是1979-1981年。网络上能找到繁体字电子版,但是还是缺了几卷。
不过单看能找到的几卷也足够,个人觉得第八卷最精彩,细节丰富,读罢的那晚,脑海里兀自响起《东方红》的旋律,1976年,天落陨石,地裂唐山大地震,毛主席去世,粉碎四人帮。后来看刘慈欣写《三体》英文版序,那一年的童年记忆,遥远地为他后来的创作留下生长的萌芽。
唐代史论家刘知几曾提出“史才三长”说:“三才”指才、学、识。史才指治史的能力;史学指关于历史的知识、学问;史识指对历史的见识、见解,从理论上解析、概括历史所能达到的高度。
清代章学诚在“史才三长”之外,又增加一项“德”。治史所应有的道德,广义的德则包含史家全面的思想品德和修养。
黄修己说从新文学史第二三代学者开始就存在才胜于学的现象,对于写史来说,学的重要性远高于才,老是才胜于学那就跑偏了。而且对于写当代史来说,情况更复杂的多,怎么写得“真实”、“客观”又“好看”,比评论这种“才胜于学”的典型要难得多。因为正是下半年,我也要动笔,试着写写历史了。黄修己——最近我的史学男神告诉我:
“写史应多用史笔,史家感情不必太过外露,以含蓄为宜,或可用春秋笔法。多整理,少评价,多记述,尽可能保留历史原态。”
好的,记下了。
最后讲讲“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句话吧。很多人传是出自胡适,其实这句话并不是完全出自胡适之口,它是由其它话演变来的,原话出自胡适的《实验主义》:“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地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由我们雕成什么像。”胡适原本在讲哲学,与历史毫无关系,后来竟然被传为胡适所说。
网上说,这个讹传的源头似为哲学家冯友兰在“胡适思想批判”运动中的一段话:“实用主义者的胡适,本来认为历史是可以随便摆弄的。历史像个‘千依百顺的女孩子’,是可以随便装扮涂抹的。”当时,胡适被扣上了“美帝国主义的走狗”、“卖国贼蒋介石的匪帮”等高帽,遭到百般中伤。
这句话,最后也成为历史的下酒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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