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前几天在微信的家庭群里说了一大篇疯话，控诉外公外婆是不负责任的家长，控诉大娘舅把钱看得比亲情还重，因此“不配为人！”云云，大家都屏息听她发泄，我接了几句话，她愈发牢骚满腹。她女儿也就是我侄女后来同她一唱一和，火上浇油，眼看无人搭话，她俩才渐渐消停了。
今天一早我发现她把我移出了群聊，颇有断绝关系的决绝，我知道肯定是我妈退出了群聊。我们都觉得她怨气太重，而且我提醒她，她出生时外公外婆已经年近半百，过去的很多事她不过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并不确切。也不知道我姨妈是怎么跟她说的，总之她把一切的不幸都归咎在上一代、前一代的头上。比如，外婆那时坐月子，我姨妈被迫辍学，服侍我外婆，而我大娘舅却还继续念书。我姨妈后来只能赚钱养家，去医院里工作，自我懂事起就知道她在医院里看门。
我们都知道姨妈这辈子是不受待见的，儿时没有得到父母之爱，长大后因为文化原因也没能找到好工作，再后来嫁了我姨夫，日子是好过了，我姨夫赚很多钱，可是我姨妈刚退休他就去世了，我姨妈成了寡妇。老年以后，她的身体又急转直下，最终因为中风在护理院躺了三年后离世。
姨妈的一生是不幸的，可是经我表姐这么一闹，我突然开始怀疑也许不是那么回事，我们看到的全是表面上的，是那么多年她们一直在强调的版本。姨妈果真很不幸吗？童年缺失父母之爱确实是不幸的，但那之后她有了主导命运的能力，在医院里工作也不算差，而反观我妈和两个娘舅，我妈上山下乡，在农村生活了整整六年，我一个娘舅因工作需要，不得不背井离乡，去了四川；另一个娘舅则十五六岁就被发配去了云南。
这段时期我姨妈因为是老大，可以留沪，所以相比他们幸运多了。又因为我姨夫挣钱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别人家的孩子都饿肚子，吃不饱饭，我表姐吃的是当时市面上最高级的饼干。
只不过后来知青返乡，我妈回到上海后也找到了单位，做财会，她其实文化程度并不高，只读到初中二年级，我姨妈小学毕业，按理差别并不大，至于后来为什么一个坐办公室，一个只能在医院看门（其实这活也不算太坏，只不过我在想为什么我姨妈就没做上护士长这样的职位呢？），就只能说是个人的造化了。
我表姐坚持认为，一家人后来的兴旺发达都离不开我姨妈作出的牺牲，可是每个家庭中总有人付出得多一些，身为长女只能承受命运的“不公”，重男轻女是那个时代的烙印，更何况大娘舅多读了几年书，结果被分配去了四川，如果他心态不好的话，也可以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为什么其他书念了没我多，成绩没我好的兄弟姐妹都留在了上海，唯独我却只能背井离乡？大娘舅去四川的直接结果是，他只能同当时的女朋友分手（我妈见过，说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当时伤心欲绝），在四川娶了相貌平平的舅母（因为当时在四川的上海知青极少，没法挑挑选选）。
我姨妈日后的不幸在于我姨夫死得早，可是谁能料得到呢？我姨妈当时是颇为勇敢的，我姨夫大她十岁，结过一次婚，在乡下有个儿子。我不知道她是出于爱情还是其它的想法，但这是一个成年人独立做出的决定，她并没有被迫出嫁，她也可以找同龄的，这样日后或许能白头偕老。
原本我妈以为自己会在乡下待一辈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姨妈就可以一辈子当人生赢家了，在上海，有劳保，有儿女养老，我表姐是小学老师，我表哥是公务员，说出去都是响当当的，而我若是生在农村，可能也就是个农二代，长大以后要到城里务工，来投奔城里唯一的亲戚，我姨妈。
可是政策变了，知青返城了，于是若干年以后，我姨妈发现最苦难深重的仍旧是自己。她引以为傲的子女，我表姐和表哥，表哥自从婚后对她就不怎么关心，我表姐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原本她长得漂亮，又是人民教师，可以找一个好点的男人嫁掉。可她却鬼迷了心窍，非要嫁给一个号称家里有海外关系的男人，那个男人不过是一时夸下海口，日后许多年我表姐都沉浸在“出国梦”中。这个美梦年复一年无法兑现，我表姐也逐渐沦为了一个笑话。
我侄女成为了她唯一的寄托，她从小成绩优异，长得又好看。她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因为专业关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去学了会计，到一家审计公司做审计师。原本以为熬个一两年就能出头，可是做了许多年也没有起色，工作十分辛苦，经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工资待遇却很低。想跳槽又没那么容易，职场本来就对适婚未婚女性不怎么友好。有一阵子听说她找了个男朋友，但后来又没了下文。但即便找了男朋友，和她们原先规划的“剧本”也出入颇大，她刚毕业那会儿还梦想着可以找个土豪。最终她还是活成了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靠着出卖青春和劳动力，挣一份血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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