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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悲歌去年年关时,我辗转回到了南方老家。
“妹子,你回来啦!”正低头匆匆赶路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热情的招呼声,惊地猛然回头,却意外地看见梅姨,正立在我们两家房屋中间的大樟树下,高高地朝我挥着手。
我既惊又喜,赶忙快步迎上去。二十年过去了,梅姨老了许多,像一张揉皱的旧报纸样。记忆中漂亮的杏眼周围爬满了皱纹,眼神里也布满了异样的朦胧。只剩温柔的笑容依旧,一如二十年前。
“天太冷了,你快先回家吧,瞧这手都冻红了。”梅姨轻柔地拍拍我的手背,我才从回忆里恍然醒来,依依与她道别。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忽又回过头来叫住我,不知是否吹了太久冷风的缘故,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颤抖。
“妹子,有空记得来梅姨家玩啊,梅姨家里头不脏,干净的很。”
时隔这么多年,我没有想过会再次听到这样刺耳的字眼。何况它们是从梅姨嘴里重复出来,仿佛更加充满着屈辱与悲伤的意味,也更加让我难过与愤慨。
02
梅姨嫁到我们村已经快三十年了,漫长的时日并没有让她彻底融入到这一方水土。或者说,这个村子里的人,从来没有真心善意地接纳过她。除了住在隔壁的我母亲,她几乎连一个说话的人都不曾有。
听母亲说,三十年前,梅姨其实是被骗婚的。
梅姨出生在隔壁县一个著名的革命老区,地处深山,是出了名的“美人窝”。她的父亲,是当地镇初中的一名教书先生,注重对子女的教育,尽管家境清贫,依然供梅姨读到了高中毕业。
毕业后,梅姨回到了家乡,到镇初中当了一名代课老师。她出落的十分标致,一时间当地说媒的人络绎不绝。
梅姨的父亲毕竟是读过书的,想法自然与一般老农民不同。自己一辈子奉献给了穷苦的大山,对于女儿,自然更希望她能像鸟儿一样,飞到山的另一边去看一看。
人的命运,说来不过由一个又一个巧合串联而成,所有的幸与不幸,或许就在某个看似寻常的午后被注定。
90年夏天,村里几个壮年组队去隔壁县的大山里收购木材,山路崎岖,加之午后炎热难耐,不得不找个地方讨口水喝。恰巧走进了梅姨和父亲教书的学校
大山里的外来人不多,但梅姨的父亲是个善心人。他为这几个汉子找了个空置的礼堂歇脚,又吩咐梅姨为他们送去了清凉的山泉水解渴。梅姨长得好看,自然有人向梅父打听起了她的婚嫁情况。
队伍里年纪最大汉子名叫张明生,他主动对梅姨的父亲说,自己认识一户不错的人家。男方高中毕业后入伍,几年前从部队转业回来。他家中父亲原在村里任职,婚后为梅姨在当地寻得一个代课老师的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
队伍里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自家那个好吃懒做、眼高手低的侄子张志成,只是碍于同村人的面子,不好说破。
梅父一生与校园为伴,与外界接触少,为人十分单纯。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淳朴的农民,竟也没有产生丝毫怀疑。
此去之后,张家人十分上心。没过多久,张明生就带着张志成上门去提亲了。
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是这样的草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这样被决定了。
03
记得小时候,每逢盛夏,梅姨时常和我们坐在老樟树下乘凉。母亲曾无数次指着门前那条蜿蜒的小路,忆起她出嫁时的场景。
“喏,你那个时候就是从那条小路走进来的吧,穿着一条大红连衣裙,我可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妹子哩。
梅姨只是轻笑,“念妹子你莫信,燕姐又在笑我呢。”笑里一半羞涩,一半却是藏不住的苦涩。
显然,梅姨的婚后生活是过得十分不幸福的。
张志成是家中独子,从小被骄纵惯了,脾气暴躁,游手好闲,里里外外的重担全部落到梅姨一个人的头上。而梅姨代课的事情,也全不如预期的顺利。随着日子的拉长,渐渐没了一丁点音讯。
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刚刚成婚,受过一定教育的女孩而言,这无疑是段无比艰难的时日。以至于后来聊起来,母亲仍忍不住感慨到:“你梅姨年轻的时候可没少偷偷的哭过哩。也是作孽,来的时候皮肤看着嫩豆腐一样,不消一年就糙了一圈。”
我那时还太小,对这些细节自然记不清楚了。但记忆里的梅姨一直是那么漂亮,不管在外多么灰头土脸,回到家一定会换上干净的浅色衣裳,夏天是白色的裙子,冬天是粉色的袄子。
在我眼里,梅姨与村里其他的女人都不一样。她是那么温柔,偶有闲情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拉二胡。琴声悠扬,幼年的我常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这是我内心深处最早的关于美的享受。所以只要她有空,我总喜欢粘着她。
婚后第二年,梅姨生下了大儿子星星,家中日子过得更加紧巴了。张家父母年轻时对儿子过分纵容,也并没有留下什么积蓄,后来年事渐高,就更是无能为力了。
1993年年底,梅姨又意外怀上了老二。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十分严格,梅姨有些害怕,忧心忡忡地来找我母亲,只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母亲也不好多说什么。
张志成倒是高兴的不得了,在他的坚持下,梅姨顶风生下了二儿子亮亮。这事儿自然是瞒不过的。没过多久,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就闻讯而至。
那日,我正像往常一样在田边玩泥巴,远远发现一名中年妇女正黑着脸站在梅姨家门前,指挥着几个汉子搬家具、拆房子,梅姨的家人却不见踪影。
我一时吓得不轻,拔腿就往家里跑。没跑几步,就看见梅姨一手搂着星星,一手抱着刚出生的亮亮,狼狈的坐在樟树下。她紧紧搂着襁褓,脑袋低垂着,看不清表情。六岁的我心里却像是被谁狠狠掐了一把似的,忽然涌现出一股浓稠的,不可名状的悲伤来。
房子被拆后,梅姨一家四口挤在父母的老房子里。张志成还是一副老样子,梅姨不得不带着两个幼子家里家外的跑,因为分身无术,孩子们常常哭得撕心裂肺。
这一声声的哭泣,大概也将梅姨的心撕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穿白裙子,没听过她拉二胡,她那明媚的笑容好似突然笼上了一层雾霭,灰蒙蒙的。像她身上的衣裳一样,也像村里其他的妇人一样。
04
1994年秋,梅姨突然来向母亲告别。农忙刚过,她黑了瘦了不少,一脸的憔悴。
“燕姐,我要出去打工了,孩子们要麻烦你帮忙照顾。”
那时,村子里的汉子外出打工的都少,更别提一个已为人妻母的女人了。母亲很是吃惊,“怎么这么突然,孩子们还这么小,没了妈妈可怎么办。”
这些话触痛了梅姨的伤心处,她忽然泪如雨下,哽咽着一遍遍重复道,“我也是再没有办法了,我得把他们好好养大啊。”
就这样,梅姨含泪告别了家,踏上了一个人的漂泊之路。不久,她写信回家,寄来了一些生活费,并告知家人她在市里的医院找了一个陪护的工作。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梅姨又陆续寄回了生活费,还有孩子们的衣物。
我们常说乡风淳朴,但其实往往贫困和愚昧恰恰是最易滋生恶意的土壤。村里的妇人们本来就不太喜欢梅姨,她太不合群了,从不喜参与她们那些家长里短的讨论。于是,在张志成喜滋滋的宣扬与显摆下,村民里私下慢慢出现了一些粗鄙的猜疑声。
“咳,一个女人家做陪护,谁知道陪的什么。”
“你们没瞧她平时那个臭美劲儿,可不安分呐。”
渐渐地,猜疑变成了所谓“可靠”的爆料消息,越演越烈,也越来越难听。
这些话自然也有好事者传到张志成耳力,只是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每天背着手在村里游荡,满脸春风得意。
年关的时候,梅姨回来了。我同星星亮亮一起,开心地朝她飞奔过去。梅姨比之前更瘦了一些,但也养白了许多,穿着一件红色的短款呢子衣,整个人显得精神飞扬。
新年的时候,按当地的习俗,小孩子一大早就结队去各家各户拜年,成年人则三五成群的去各家小坐。梅姨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切,只是,别人家一整天都热热闹闹的,但直到下午,梅姨家依旧少见人踪。
“她家脏的很,妈妈说谁去了就要打屁股的。”小孩子在她家门口踌躇嘀咕,她才知道,在她外出的这段日子里,因为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一些多事的妇人们早已将她视作耻辱,甚至明令禁止自己孩子去她家拜年。
晚间,母亲带我去梅姨家。刚进门就看见梅姨抱着亮亮坐在火炉子旁边偷偷抹眼泪。母亲大概也猜中了原因,但怕她尴尬,并没有多问,两人只是不紧不慢的闲聊着。
原来梅姨外出的这四个月,白天在医院的食堂做清洁,晚上找些陪护工作,十分辛苦。
“明年还打算出去吗?”母亲关切地问。
梅姨低头理了理怀中幼儿的包被,温柔又坚定地说,“当然了,不然这两个孩子怎么养得大。”
炉火越烧越旺,梅姨的脸被映得红彤彤的,之前还微含着泪光的眼眸,如同洒满了细碎的星光,瞬间又灵动鲜活起来了。
“趁着孩子还没上学,我得多努力一把。先攒点钱把房子盖好了,再回来陪着他们好好念书。”
之后的两年,除了过年,梅姨很少回家,她憋着一股劲,拼命地去实现承诺给孩子们的新家,新生活。但流言却并没有因此消失,一些不怀善意的人甚至对着两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幼儿开起了低俗的玩笑。
“伢子,你妈妈不要你们咯。”
“伢子,你妈妈在外面给你们找新爸爸了。”
孩子们对于母亲的离开,本就带着天生的恐惧与不安。听到大人们如此一说,不免又急又恼,憋着嘴哇哇地大哭起来。这哭声似乎是一剂兴奋剂,刺激着某些人畸形的兴奋点,人群“哄”地大笑开来,才终于肯慢慢散去。
05
1997年夏天,梅姨突然回来了。喜滋滋地告诉母亲,她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出去了,准备赶在年前把房子建好。
那应该是梅姨婚后最开心的时光吧,她风风火火的和工匠们一起,在旧房的废墟上建起了一栋两层小楼房。没日没夜的劳作和操持,梅姨变得又黑又瘦,但明亮的眼眸里掩不住的兴奋和满足。站在红顶白墙的新楼房下,更显精神奕奕,美丽动人。
搬进新房后,梅姨的日子总算如愿安定下来了,全部心思便用来陪伴两个幼子。原本瘦巴巴的两个小人儿,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长得白白胖胖,还会背上几首唐诗,很是喜人。
但命运并不懂怜惜世人之苦,梅姨幸福平静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半年,最终结束在了某个血腥又残忍的夜晚。
暮春的一个傍晚,梅姨开心地带着孩子来我家串门,绘声绘色地向母亲描述起了当日张志成带她参加战友聚会时的情景。
她说这是张志成第一次带她出去;她说第一次唱卡拉ok,没想到大家都夸她唱的好,很多人争着合唱呢。她还一改往日的矜持,站起来向我们演示着刚学会的交谊舞,一边旋转一边开怀大笑起来,白色的裙摆和乌黑的长发在身后纵情飞扬着。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随性自由与快乐洒脱的梅姨,我心想,张志成一定为她感到骄傲吧。
那日,梅姨兴致很好,我们聊到很晚才睡。睡梦正酣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猝然响起。母亲起床去开门,“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我与父亲连忙奔过去,也不由地倒抽一口气。只见梅姨披头散发,瑟瑟发抖的坐在门口,眼睛青紫,脸颊和鼻孔处正止不住的流着血,浸染在胸前的白衣服上,触目惊心。星星和亮亮伤心的哭喊声从隔壁清晰地传过来。
梅姨几乎不能站立了,母亲只好和父亲一起将她抱进屋来。无论母亲怎样询问,她始终一言不发。不知是疼痛还是害怕,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眼泪像不受控制般流个不停。
第二天早上,母亲进去送早餐,却不见梅姨的人影。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就好似昨夜她从不曾来过一样。
起初,只以为她是放心不下孩子回去了。直到张志成怒气冲冲地过来找人,我们才意识到,梅姨失踪了。
“这个不守妇道的臭婆娘,等老子找到了不打死她。”张志成瞪着眼睛,气急败坏地咒骂起来。年幼的我吓得要命,紧紧拽着衣角暗暗祈祷着梅姨千万不要回来。
梅姨果真没有再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辛苦建成的新房子无人打理变成了邋遢破败的旧房子,视若珍宝的两个孩子饱饥无常地长成了半大小伙子,这一切似乎都跟她全然没了关系,她就像彻底从这人间蒸发了一样。
就在梅姨出走事件随着时间渐渐淡去时,又意外传来了她的消息。从广东打工回来的村民说,在东莞偶遇到了她,浓妆艳抹的。
东莞,一座暧昧气息不言而喻的城市。消息像三月惊雷,在沉寂的乡村里炸开了锅,多年前的猜疑,如今摇身变成了铁证。激愤的人群中不乏丈夫在外打工养家,自己在家私生活混乱的妇人。但提起梅姨的时候,她们言语神情里全是鄙夷与不齿,仿佛昂首阔步地爬上了道德的制高点。
06
我刚进家门,母亲就一把拉过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语气悄声说,“你梅姨又回来了!”
从母亲的描述中得知,梅姨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期间来找过一次母亲,剩余时间几乎闭门不出。张志成记恨她,差点将她赶出家门。好在小儿子不忍心,才拦了下来。
“那亮亮还认得她?”我不免有些担心。
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哎,也不能怪他不认这个娘。毕竟他那时候还小,这些年也没少吃苦头,再加上大人们说话也总不好听……”
大人的纷争中,孩子从来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梅姨走后,两个小孩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得不到保障。星星受不了这种苦,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同乡外出打工去了,后来听说误入了传销,已是几年不见人踪。亮亮勉强读到初中毕业,跟着村里的砌匠做学徒,也是注定辛劳一生。
但我始终没法去责怪梅姨。
我是第二天上午去梅姨家的。破败的房子又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见我进门,她开心地忙站起来,热情地招呼我落座。
毕竟二十年未见了,我有一些不太自然,梅姨却全然不见半点生疏感,仿佛我还是当然那个粘着她的小尾巴一样。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细细问起我的近况。得知我已大学毕业,为人妻母,一切顺遂的时候,脸上浮现了和我母亲一般的欣慰与骄傲的表情。
隔这么近,我才发现,梅姨的右眼,原来已经丧失了视力。
我心头忽然涌上一丝怜惜,不觉轻声问道,“梅姨,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梅姨一愣,但没过多久,便又坦然地笑起来。
原来,那夜张志成因不满她与战友们的互动,不仅对她拳脚相加,更是恶言相向,极尽辱骂。
她曾向往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爱情,却没想到现实是这么不堪。非议本就让她内心深处极为煎熬痛苦,丈夫的这一番暴行就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离开家的时候,她万念俱灰。但想到稚嫩的孩子,终究是不敢去做傻事。揣着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浑浑噩噩地找到了闺中的好友。恰巧好友打算南下务工,于是梅姨便跟着一起离开了。
这些年,梅姨辗转了很多城市,尝试过许多工作。至于是否在东莞停留过,她没有提起,我也觉得全然不重要了。
梅姨日日思念孩子,却不敢回到这个伤心之地。那夜张志成的拳打脚踢让她丧失了一只眼睛,并且患上了创伤性应激反应。只要一想到他的脸,就忍不住呼吸困难,头痛欲裂,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呕吐不停。直到近几年,这种反应才慢慢减弱。
“怎么还是回来了呢?”我很是心疼。
“咳,孩子们这些年受苦了,我得回来补偿他们呀。这些年,我的钱都攒着呢,就盼着有一天能回来,带着他们好好生活。”说起孩子,坚强的梅姨也止不住的流着眼泪。
眼睛由于受伤的缘故,望进去,是一片茫茫然。但我分明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夜在她眼里闪烁的那片星海,干净又清澈。它在一个母亲心里,从不曾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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