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俞正威烦躁的翻了一个身,屋外的吵杂声立马盖过了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屋里头不大,俞正威侧身睡在单人床上,脚边是一台旧式风扇,床头边放着一桌一椅,节能灯挂在墙上,一灯如豆。
俞正威被屋外的噪音吵得太阳穴突突的跳。身体和精神上已经达到重度疲倦,再加上他放学时被老师拎到操场上罚跑了五圈,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需要休息。
猛地一声“咣当”砸麻将的声音,伴着一个男人用乡音大声的咒骂,分贝高得刚要睡过去的俞正威醒了七八分。他坐起身特烦的搓了一下头发,窗口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婴儿响亮的哭声,然后窗外灯亮了,孩子的哭声瞬间隐没在屋外哗啦哗啦搓麻将的声音里。
俞正威坐到床边,抬起脚,用力在门板上踹了一下。
“咚”的一声闷响让屋外安静了一会,俞正威保持着单脚悬在空中的姿势静静的听着屋外的动静,大概一分钟过后,他听到一个男人操着浓重的哑音说:“没事没事,儿子不听话,咱继续。”
又安静了几秒后,屋外又响起了一阵吵杂声,骰子在桌上滚动、男人们叽里呱啦的说着乡话、抽烟、倒水、大笑……
窗对面的婴儿又扯开嗓子嚎哭了,妇女站起来“哦哦啊啊”的哄着,走到俞正威的窗边,斜着眼望着坐在床边的俞正威,说了一句“吵戏里”,大力的把窗户关上了。
俞正威听不懂客家话,却明明白白的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直到全身都是汗。俞正威拍了拍那台风扇,风扇又懒洋洋的转起来。
十一点五个字时,俞正威在床边胡乱套了一件T恤,熄了灯,拔了风扇的插头,像个猴子一样灵活的跳上窗,从管子上爬了下去,转身朝陈北岛的家走。
2.
陈北岛还没睡。他家那一栋楼只有他房间的灯还亮着。俞正威在底下望了一会,从一楼搭的帐篷上爬到二楼,扒拉着窗边往里面瞧。
陈北岛窝在床上,左手压在脑后,右手把教科书举得高高的,低声念着书上的文章。他细软的头发垂在耳边,五官生得柔软分明。
俞正威伸手去推窗,被锁住了。“岛儿,岛儿。”他轻轻唤他,在玻璃窗上敲了一下。
陈北岛寻声望过来,黑眸亮晶晶的。俞正威对他笑了一下,陈北岛掀开被子下床,把窗户打开了。俞正威灵活的跳进来,直奔陈北岛的床铺。
“……你爸又打牌了?”陈北岛关上窗,光着脚走回床上躺下,推了一下俞正威,“过去点,你睡外面。”他钻进被子里,睡衣的领口滑到左肩,露出半边消瘦的锁骨和白白的皮肤。
“吵得要死,我就过来了。”俞正威拎着衣服领口脱掉T恤,光着上半身滑进被子里,舒服的叹了一声,还是空调爽啊。
“你现在要睡觉么?”
“恩,有点困了。”
“……那行。”陈北岛把教科书放在床边,反手熄了大灯,留了一盏夜灯。
俞正威的鼻腔里满是陈北岛身上的朗香,温温和和像水一样,跟他没变声的音色一样。俞正威可喜欢这味道了,一嗅就像被包围在青草地里,阳光懒懒的晒再身上,舒服得他想打瞌睡。
“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啊?”
“我不用香水。”
“你身上怪香怪香的,可好闻了,”俞正威把鼻子埋在被子里用力嗅了嗅,“被子上也有。”
“欸是么?”陈北岛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面对着俞正威,“我没闻到什么香味啊。”
“你自己是闻不到的啦,”俞正威凑近陈北岛,“可能是体香吧,体香自己是闻不到的。”
陈北岛躺在他旁边闷闷的笑:“你也有体香,我闻到了。”
俞正威眉一挑,眼角不自觉的笑弯了,“真的么?什么味道的?好闻不?”
陈北岛抿着嘴低声笑,“一股汗臭味哈哈哈。”
俞正威大受打击,猛地起身,一把掀开陈北岛身上的被子,找准腰部就是一阵挠痒痒。陈北岛最怕他这样了,像触电一样挣扎着哈哈笑,就是不求饶。俞正威比他壮,力气比他大,挠了一会陈北岛终于缴枪投降了,眼角都笑出泪儿:“大侠我错了我错了……哈哈我不敢了放过我吧哈哈……”
“还敢不敢?恩?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哈哈哈我不敢啦哈哈……”
俞正威停下手里的动作,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行了,不闹了,明儿你还要上学呢。”他躺下去伸了个懒腰,自己也是累得不行,“……晚安。”
陈北岛没有回他话。安静了几秒钟,他突然开口:“正威,我妈她……她不让我跟你玩。”
俞正威一听,赶紧散了几分睡意:“为什么啊?”
陈北岛斟酌了一会,说了真话:“她说你坏。”
俞正威有点恼火,但仔细想想哪个做妈的不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少和那些坏人玩?俞正威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有点无奈的说:“你知道的,我们做兄弟差不多十年了,我对谁都坏,唯独就对你不坏。”
陈北岛闷闷的说:“我知道啊……”
“你怎么回答你妈?”
陈北岛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才小说道:“我没有回答他……”
“那照你这样说……意思是,你答应你妈不和我玩儿了?”俞正威突然觉得心口儿特别堵。
“没有啊……不然我不会让你进来的嘛……”陈北岛解释。
“那意思是你要背着你妈跟我玩?”
“……大概……是吧……”陈北岛越说越小声。
俞正威“噗”的一声笑了:“怂儿。”
陈北岛一听这个称呼就炸毛起来了:“正威,我们不是说好不叫这个称呼的吗?”
“说是说过,但是你现在可怂了,我忍不住想喊。”
“正威你再这样……”
“就不和我玩了——怂儿,这句话我听了快十年了,你能不能换个说法啊?”俞正威飞快接口。
陈北岛不鸟他,闷头钻进被子里一声不吭。
“生气了?”俞正威凑到陈北岛身边,欠揍的伸出长腿轻轻踹了一下陈北岛的脚。
“走开啦,我不想和你说话。”陈北岛在被窝里说。
“我还偏不走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俞正威说着朝里面挤了挤,陈北岛立刻在被窝里大喊,“别挤别挤!”
“把头露出来。”俞正威继续挤他。
陈北岛哼了两声。
“不出来是吧,”俞正威翻身面对陈北岛那一块被窝,以身材高大的优势把那一整个被窝给圈在怀里了,手悄悄的滑进被窝里,猛地就是一阵乱挠,哈哈哈的坏笑,“出不出来,出不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陈北岛笑着露出头,整张脸红得像个苹果似的,一掐就能出苹果汁儿。
俞正威把手拿出来,轻轻捏了一下陈北岛的鼻尖儿:“就喜欢看你这怂样儿。”
陈北岛挣了一下脸,不服气的说:“我怎么怂了?”
“就是怂,怂到不会跟妈妈解释一下我不坏。”
陈北岛一时无言,怂得怪可爱的。
俞正威打小认识陈北岛开始,,每次他受欺负了,总是不敢还手,弱弱的站在一边,不哭不闹,默默承受着被欺负。俞正威最看不起他这样了,柔柔弱弱像个女孩子,怂蛋儿一样,任人在手里捏来捏去。
俞正威因为身上流着北方人的血统,体格比同龄人大了不少,冷眼看了陈北岛怂了两个星期后,决定担当保护他的保镖。
至于原因,原因嘛……俞正威活了那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男的长得这么好看的。
他心里甚至有些阴暗的想,这么一个怂蛋儿,又长得这么漂亮,应该是只给自己捏来捏去的。
“睡吧睡吧。”俞正威甩了甩头,拍了拍陈北岛的被子。
陈北岛“恩”了一声,没变声的嫩音甜得俞正威心里都要化掉了。
3.
“……你作业写了么?”
“什么作业?”俞正威咬着面包含糊不清的说,“……写不写都无所谓啦……反正我考不上大学……”
陈北岛吃力的推着单车,喘着小气儿说:“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嘛……”
“不是我对自己失去信心,”俞正威三下五除二把面包吃干净,一只手抓着单车把,一使力,轻松的推着走了几步,“我从初中就不爱学习,看到书本我就想睡觉。眼看高三就要过去一半了,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上大学的。”俞正威把书包背在前面,跨坐上单车,扭头拍了一下后座,“上来,载你去学校。”
“你可以努力试试啊,好歹也可以上个大专什么的……”陈北岛坐在后座,双手抓着俞正威腰侧的衣服。
“抓好啊。”俞正威转身提醒他。
“不要忽略我的问题……”陈北岛举起拳头在俞正威背后小力砸了一下。
“都说了我打算毕业后不读书了,”俞正威的声音虚虚的,在陈北岛耳边转了一圈就消散了,“我去卖白粉,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你一辈子都卖白粉么?”
“是啊。直到我死为止。”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太无趣了么?”
“无趣?”俞正威单脚踩在地上,停在红绿灯前,“那生活要怎样才要有趣?像你这样学习到半夜、早早起床去上自习、刷题目刷到医院的生活才叫有趣?”
陈北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岛儿,我的人生已经注定要这样了。自从我来到广西后,已经注定要过这样的人生了,”眼前的黄灯跳到绿灯,俞正威踩着单车传过人流,“你还有更好的人生呢,你的志愿不是北大么?我昨天见你的排名又上了几位,是语文分数又提高了么?”
陈北岛低低的“恩”了一声。
“北京好啊,印象里小时候的北京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的。”俞正威看着两旁的树朝着自己飞快倒退,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正威,那……那你这样活着,为了什么?”陈北岛突然问他。
俞正威沉默了一会,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4.
高三的教室在最顶层,俞正威他们的班级又在最边上,常日被太阳暴晒,闷热得像个蒸笼。
六十几个人的课堂上,几乎有一半的学生都趴在了桌子上睡着了。俞正威热得睡不着,把头转了个方向,懒洋洋的半眯着眼睛看着陈北岛额头上的汗,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半节课。
“累不累啊你。”俞正威低声问他。
“……唔,还好……”陈北岛手脑并用,飞快抄着老师做的笔记。
俞正威抬头看了一眼老师,又看了一眼陈北岛的笔记,弯腰在柜子里拿出一本破旧的本子,大手一伸,在陈北岛的笔盒里拿出一支笔,手一反,笔尾敲到陈北岛的软发上。
“……别闹,抄笔记呢……”陈北岛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老师擦得好快……我都要跟不上了……”
俞正威眯着眼细细看了一遍黑板的笔记,“看你忙成那样,写一个字都要一笔一划的,赶得上才怪。这样,我们分工抄,你抄左边那段,我帮你抄右边的。”
陈北岛一愣:“你不睡觉么?”
“睡屁睡,热得我都要熟了。”俞正威抓着笔刷刷刷的抄着。
陈北岛无声笑起来。
放学时俞正威没有和陈北岛一起回家,勾肩搭背的和校外的一群哥们儿去了酒吧。其实他最近手头有点紧,家里的老头子不知道在外面又欠了多少债,问他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加上学校要订的资料特别多,陈北岛的生日也快要到了。
几杯酒下肚,俞正威摇摇晃晃的勾着兄弟肩膀,低声问他货。兄弟识相的往他口袋塞了几包白粉,俞正威从裤袋里拿出了十几张张票子,犹豫了一会,递给了那兄弟。
那兄弟的脸色立马就刷下来了。
“你他妈什么意思呢?!我给你这么多货你就给我这一点票子?!”
俞正威低着头:“兄弟我最近手头紧着,你看看能不能便宜点我……”
“便宜你了谁来便宜我?!”兄弟说着就要从俞正威口袋里拿白粉,俞正威退了两步没有让他拿到。包厢里已经有不少人发现他俩的动静了,都凑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那脸色完全不是劝架而是看热闹。
“俞正威我告诉你,今儿你不说清楚为何就给我这么点钱,你就出不了这个包厢的门!”那兄弟大吼大叫。
“兄弟,我手头确实是没什么钱了,给你的都是我身上全部的积蓄。”俞正威解释说。
“说的好像我打劫你似的!当初引你走上这条路是看你还挺重兄弟情的,没想到他妈的这么抠门!自己富了就潇洒去了,你他妈把我们这一群兄弟放在哪呢?!”那个兄弟咄咄逼人,脸红得像个熟烂的苹果,一看就知道喝高了。
“你他妈的……害老子还在华哥面前这么夸你……说你重情义干事机灵……他妈的……”那兄弟碎了一口痰,噼里啪啦的骂,“老子当初就是看错人了!看错你他妈这个畜生……抠门都抠到家去了……有钱都不愿意分享……透你妈的……像你那个什么岛儿一样!操了……”
俞正威本来一直低着头安顺的接受被骂,听到了“岛儿”两个字立马就抬起头来了,眼神精厉锐利,声音比平常还要冷几分:“你刚刚说什么?”
那兄弟眯着眼打量着俞正威:“怎么?要和我叫板?来啊!我他妈怕你不成?!我就是看不顺你!整天就爱在华哥面前装逼,以为自己得到华哥的赏识了就牛逼了,一遇到危险的事儿就像个怂蛋一样缩头了,像你那岛儿一样!怂得要……”
俞正威十指用力,骨节咔擦咔擦响,雷电一样的速度和爆炸力砸在那兄弟的脸上,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你有种,”俞正威拎着那兄弟的衣服提到眼前,声音冷得要掉冰渣子,“你有种,再说一遍?!”
那兄弟半边脸肿得老高了,偏偏还硬着嘴骂,“你他妈的!……跟怂蛋儿一样!……”
俞正威又一拳揍过去。他的眼前闪过一抹血色,那兄弟吐出一口血,两颗牙掉了。
“我他妈遇事就怂就是怕以后没人照顾我那怂蛋儿!怂蛋儿是你叫的么?!是你能骂的么?!”俞正威吼了那兄弟一嗓子,眼见又要一拳砸下去。
华哥突然从门口进来了,特别严威的吼了一句:“住手!”
俞正威直起身子,左手拎着那兄弟的领子厌恶的往前丢,强行压下烧起来的怒火,恭敬的喊了一声:“……华哥。”
华哥冷着脸“恩”了一声,朝那兄弟望了一眼,转过头来问俞正威:“咋回事?”
俞正威甩了一下手:“揍人。”
“为啥揍人?”
“他骂岛儿。”
“岛儿?”华哥吞云吐雾的想了一会,“你那个柔弱的青梅竹马?”
俞正威点点头。
华哥沉默着点了一根烟,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俞正威其实心里特别恼火,只是碍于华哥的面子不敢怒起来。
华哥也是北方人,当初那个被打的兄弟在华哥面前提拔俞正威时华哥其实见过他,毕竟南方很少见北方人,细细问了一下家底,好家伙,是一个地区的,两村就隔了五公里。
俞正威和华哥心里想的都是一样,遇到了老乡,自然会和老乡亲密一些,给面子一些,多照顾一些。
华哥看着俞正威握紧的双手,不动声色的说:“正威啊,跟我多久了?”
俞正威道:“差不多四年了。”
“你觉得我可靠不?”华哥又问。
俞正威毫不犹豫的点头。
“给面子不?”
俞正威愣了一下,又点头。
“那好,”华哥熄了烟,“正威,你看这样行不,你把你口袋里的白粉拿出四分之一,钱还是收你那么多钱,你打了他,我也不追究了。”华哥瞄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兄弟,“怎么样?”
俞正威摇摇头:“华哥,我俞正威这辈子没求过多少人,今儿算我求求你华哥,白粉让我全部拿走,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华哥的脸刚刚木木的:“正威,你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
俞正威思索了一下,说:“岛儿的生日要到了。”
华哥沉默了很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俞正威一咬牙,突然“噗通”一声给华哥跪下了,额头贴在瓷砖上撞了好几下,说:“华哥,你不答应我就这样跪着不起!”
华哥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叹着气说:“正威啊,你先起来……”
“华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过了几分钟,华哥才松了口:“行行行,你起来吧。真是倔得不行……”
俞正威利索的爬起来,对华哥鞠了个躬:“谢华哥!”
华哥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了。
5.
卖了有差不多一万块。
俞正威把钱塞在裤袋内侧,手插着裤袋,指尖触到那一沓钱,心里特别充实,一路哼着小曲儿,往家里走。
路过陈北岛家时俞正威想去逗逗他,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快要月考了。走了没几步,巷口突然传来他那老头子的说话声,还有女人高跟鞋的声音。
要知道,老头子要是能出门,不是地震就是屋里起火了。他天天泡在家里打牌,一年半载的几乎不出门。要以他的说法,那就是,出门浪费时间,还不如打牌呢。
俞正威躲进小巷边堆积的杂物里往外面偷窥。过了一会俞正首先出现在俞正威的视线里,他的手上拎着两大包的东西,俞正威大略看了一下,零零散散都是陈北岛爱吃的零食。过了几秒陈北岛的妈妈也出现在俞正威的眼里,长发,细鼻,清秀五官,长腿,高跟鞋,整个人透着一股出水芙蓉的干净和修朗。
他那老头子居然穿得还挺正当,一年半月不愿意穿的皮鞋也套上了,胡子刮了,头发洗了,配上北方人高大的身材,倒是看得挺帅气的。
俞正威一直看着他俩走到陈北岛的家前,俞正把手里两个袋子交给陈北岛的妈妈,笑着说了什么,逗得陈北岛的妈妈掩面笑着,眉角美得和陈北岛一模一样。
又过了一会,陈北岛的妈妈说了一句什么,俞正才念念不舍的转身离开。
回到家后,俞正在房间里换衣服,俞正威倚在门口就这么看着他老爸。俞正换上旧T恤,小心的把皮鞋收好了,转过身朝儿子伸手:“拿一千块给我。”
俞正威的双手在口袋里捏紧:“你是不是喜欢岛儿的妈妈?”
俞正像被戳中心事一样窘迫的脸红了,咳了一声,假装镇定:“说什么呢你这孩子。”
俞正威定定看着他,半响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小沓票子猛地拍在桌上,头也不回的说:“你要是让岛儿伤心,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陈北岛的父母闹离婚已经是很早的事情了。陈北岛的父亲看不起陈北岛母亲的出生,陈北岛的母亲看不起陈北岛父亲花花肠子,要不是碍于陈北岛这个听话的儿子,两人早在陈北岛初二的时候离了。
陈北岛的父亲不住在广西,平常只有过年才回一次家,两人打算到陈北岛十八岁那年再离婚。当初两人要闹大的时候陈北岛曾经去跳过楼,明明吓得腿都软了,还忍着不哭让父母保证不离婚。
父母一个个都心疼孩子,一咬牙就保证了不离婚。偏偏陈北岛还要父母签字画押,非要写保证书。父母着急,赶紧就去写了。
俞正威当时站在不远处看着吓得要哭的陈北岛,心里想着这个晚熟的男孩总算是有一次不怂了。
之后陈北岛的父亲就搬了出去,这么多年来,都是陈北岛的母亲一个人带到大的。
有一天晚上俞正威去陈北岛家睡,问起他父母离婚了他要怎么办,陈北岛就愣在那里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其实知道他们等我十八岁就会离婚的。
俞正威就说到那个时候你会怎么样?
陈北岛把下巴抵在膝盖上,说,我应该会很伤心。
俞正威从此每年过生日许愿的时候悄悄的加上了一条“希望岛儿的父母不要离婚”的心愿。
这么多年来俞正威保护着陈北岛,像个掌上明珠一样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谁要是欺负他第二天就不要来上学了,谁要是敢逗他第二天你就不用笑了,谁要是敢让他哭泣伤心,你明天不用活了。
但是俞正威再怎么强壮,他也只是比陈北岛大一岁的孩子,很多外界的因素都没有办法杜绝,只能在心里说,我要再强大一些,再强大一些。
俞正威无趣的活了这么久,就是因为陈北岛。
他想。
——我要是死了,谁来安慰哭泣的岛儿?
6.
一晃几个星期,月考来了。俞正威照旧趴着桌子睡觉,陈北岛照旧用功学习,百日倒计时瞬间缩短了一半。
数学考试完了后陈北岛的心情一直特别低落,估计是考砸了。俞正威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脑一歪,突然说:“岛儿,我跟你讲啊,所谓数学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所以剩下的那一百四十分咱儿就不要了。”
陈北岛被他这个奇怪的逻辑逗乐了:“你学习不用功,胡诌却不少啊。”
俞正威揉了揉他的头发,说:“笑了就好,苦着脸一点也不好看。”
陈北岛对俞正威笑了一下,苦苦涩涩:“……其实我知道我理科都不怎么好,心情闷是因为……我爸爸突然要回来了。”
俞正威一怔。
“今晚要我过去么?”
陈北岛思索了一会,摇摇头:“算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俞正威的家离陈北岛的家不远,只隔了一个刚新婚不久生了娃的夫妻家。
晚饭后俞正威窝在床上发呆,突然隐隐的听到一声玻璃碎的声音。俞正威以为是对面那个妇女不小心摔了杯子,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越来越觉得不安心。
到俞正威感到要去陈北岛家里看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俞正威走出房间,家里的客厅没开灯,电视还开着,俞正已经不在家里了。
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小时。
先是陈北岛父母闹起来,两人在客厅里摔东西大骂,陈北岛劝架不成,被母亲赶去楼上锁在房间里,父母继续在客厅里吵。
之后,俞正的债主找来了。俞正说到这时俞正威简直想掐死他,就是因为俞正装作没有人在家,所以陈北岛才会被当做人质压着。
那一声的玻璃响,就是债主爬上陈北岛房间砸开窗户的声音。
俞正威恨死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了。
陈北岛的父母把手里的钱全部都拿出来了,加上俞正威前几个星期卖的白粉钱,俞正手里的几十块,距离欠债的几万还差得远。俞正威不敢报警,陈北岛的父母被俞正求着不要报警,几个人在客厅里乱成一片。
“都别吵!”俞正威突然大喊了一声,指着陈北岛父母和那个该死的老爸,“你们都别吵!”
“钱我会拿过来的,”俞正威看着债主,把目光放到陈北岛脖子上夹着的水果刀,“你若是敢伤了他一根汗毛,我敢保证,你活不过明天。”
陈北岛已经吓哭了,满脸都是泪。
俞正威背对着众人离开了。
7.
那天晚上俞正威真的拿了钱回来。陈北岛已经低低哭了几个小时,眼睛肿得生疼。
陈北岛被债主往前推了两步,踉跄了一下被俞正威接住了。俞正威的身上全是血味,刺鼻得陈北岛哗啦哗啦的哭。
“你都多大了都……”俞正威用指腹去擦他脸上的泪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陈北岛的妈妈突然伸手把陈北岛给拉走了,紧紧的把他抱在怀里,警惕的盯着俞正威:“……离我们家北岛远点!”
俞正威心里像被酸梅汁泡过一样发涩。
俞正在一边想要说些什么,被陈北岛的妈妈一个白眼甩了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正直的人!没想到你原来有个儿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一句话就点燃了陈北岛爸爸的火了,他指着俞正,又指着满身血味儿俞正威,一字一句直扎人心口:“你居然和这个男人有一腿?!难怪我说北岛怎么变坏了,你看看你勾搭的男人!他的儿子都教坏咱儿子了!”
陈北岛的妈妈哭着嗓子回骂:“你自己还不是在外面找了女人?!你有真正关心过你的儿子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每一个月我都打钱过来,那些钱你拿去喂狗了吗?!还说我不关心儿子!……”
……
陈北岛安静的卧在妈妈的怀里,流了一脸的泪。
俞正威想走过去安慰他。
俞正拉着儿子走了。
8.
“——算我求你好不好,离开我家北岛,他还有更好的天空。”
俞正威退学了。
陈北岛一直被母亲监视着,容不得半点机会和俞正威见面。
六月初,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星期。陈北岛被学习的压力弄得整晚睡不着,在床上磨蹭到半夜,然后起身穿衣,坐在窗边,着一灯豆,写日记到天明。
往往这个时候,陈北岛就特别怀念俞正威扒拉在窗前对他笑的样子。
俞正威要走的那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去找陈北岛了。
两人在屋里头对视了很久,直到陈北岛哇的一声哭出来,上前紧紧搂着俞正威的脖子,喉咙涩得疼:“……这么多天你去哪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俞正威拍着他的背,安抚他。陈北岛把眼泪和鼻涕都抹在他的衣服上,哭了好一阵才缓回来。
陈北岛使劲抹了把鼻涕,眨巴两下亮晶晶的眼睛,问他:“正威,你怎么退学了?”
俞正威安静了一会,说:“岛儿,我要下广东了。”
陈北岛突然一愣。
“……什么……意思?”
“就是,我……我要离开广西了。”
陈北岛紧紧抓着俞正威的T恤。
“……多少点的火车?”
“……下午两点半。”
两人不说话,就在那里沉默着。
十点钟的时候俞正威提出要离开了。陈北岛帮他把窗户打开,低着头不愿意看俞正威。
“你生日那天我会回来的。”俞正威觉得自己的喉咙特堵。
“每个月我会回来看你一次的。”俞正威又说。
陈北岛低着头不说话。
俞正威像一只猴子一样跳上窗口,陈北岛想起他第一次来他家的时候俞正威也是这样跳进来的,眼神精锐,身材健壮,一口白牙晃得陈北岛心里一颤一颤。
“正威……”陈北岛低低唤他。
俞正威蹲在窗口边,侧过头“恩?”了一声。
“——我爸不要我了,你也打算不要我了吗?”
9.
“是兄弟么?”
“是。”
“一辈子的兄弟?”
“……是。”
“哈哈,好。”俞正威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扣着陈北岛的头往自己嘴下拉,额头顶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默默的用眼神交替着未能说出口的难言,好一会才哑着音说,“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陈北岛望着他的背影,眼眶忍不住红了。
“……你一定要回来看我啊!”
俞正威转头对陈北岛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白牙晃得陈北岛心上一颤。
俞正威走后,陈北岛就特别期待自己生日的到来。
每天变得毫无意义和重复。清晨疲着一身起床刷牙洗脸,吃着小巷外卖了十几年的早餐,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自习,然后上课、下课、放学、回家、自习,最后整夜失眠。
高考结束后,陈北岛天天窝在家里足不出门。没有学习压力的每天晚上他依然失眠,在每个难熬的深夜里悄无声息的变了声,抽高了个子,长了黑发,迷上了看书。
俞正威回来的那一天,陈北岛房间里的书已经堆积如山了。
陈北岛生日那天在车站前一直等到了晚上。十一点八个字时,俞正威一身风尘的出现在车站门口。
瘦了,高了,又帅了。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锐利的眼,望着陈北岛的眼神,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
那一瞬间陈北岛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句话——你看这一晃两三年,匆匆又夏天。
10.
礼物是一瓶香水。桂花香的,柔柔和和的像一杯温水,一嗅及化,淡淡的轻柔味,还没扑捉到就散开了,回味无穷。
俞正威说,他一闻到这个味道就想起了陈北岛。
“——生日快乐,岛儿。”
陈北岛很开心,几个月来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俞正威问他高考成绩,陈北岛说成绩要明天出,今天还不知道。
陈北岛拉着俞正威的衣角,平静的看着他,说:“正威,我想和你一起下广东。我不想读书了。”
俞正威当场就吓着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不行不行,你不能去,好好上学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正威,我已经成年了,声带也变了,也终于长到你脖子处了,”陈北岛用手在头顶上和俞正威比划了一下,他再也不是到俞正威的肩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怂蛋了,我也有自己的思想、行为,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俞正威叹了一口气,掐了掐陈北岛的脸:“才几个月不见思想就变这么多了?唯独没变的还是你这张嫩嫩的脸。”俞正威笑着揉乱他的头发,“岛儿,你会有更好的天空,不应该陪我溺死在黑暗。”
陈北岛低着头说:“我不怕。”
“你不怕,可是我怕啊,”俞正威倚着墙边,“行了,不说这个,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赶紧把正事干了。”
陈北岛疑惑的抬头:“什么正事?”
“我俞正威这辈子没学过一点知识,没认真上过一堂课,可我会说两句英文,”俞正威眉毛上挑,咬准了发音,轻轻唱起来。
“It's been a long day without you my friend
And I'll tell you all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We've come a long way from where we began
Oh I'll tell you all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陈北岛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俞正威唱的是上学那一阵特别红的《see you again》。
俞正威笑嘻嘻的看着陈北岛:“我厉害吧?”
陈北岛点点头。
“答应我个事儿好不好?”
“什么?”
“在我的葬礼上放这首歌,行不。”
“你瞎说什么呢你?”陈北岛急了。
“哈哈哈,我没瞎说,你快答应我嘛。”
“不是我不答应你,是这首歌这么有节奏,在葬礼上不合适吧……”
“不是原版那首,”俞正威掏出手机,把声音调大了,“是这首,Boyce Avenue的。”
寂静的街道上,Boyce Avenue的《see you again》缓缓的流淌着。
“Boyce Avenue唱得很寂静空灵,整首歌透出浓浓的悲伤调子,”俞正威说,“我刷微博的时候偶然听到的。那条微博除了这首歌的MV,还有一句话——致我们再也遇见不到的人。”
“我是不是很文艺啊?”俞正威笑着问他。
尾
俞正威走后,陈北岛晚上再也不失眠了。第二天陈北岛收到通知书,自己考上了北大。
俞正威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
陈北岛又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他通宵达旦的看书,写字,抄经帖,喝浓浓的咖啡,吃一片片安眠药,直到警察找到他。
俞正威死了。
死与血液传染的艾滋病。
“我们怀疑俞正威先生涉嫌非法卖血多次,贩卖毒品多次,抓获他时他已经到生命的尽头了……”
陈北岛想起了那天晚上俞正威一身的血味。
“——请节哀。”
葬礼的那天,秋风习习,陈北岛握着俞正威的手机,真的给他放了Boyce Avenue的那首《see you again》。
灵堂上,俞正威笑得帅气清朗。陈北岛看着俞正威的照片,心里想,下一年的春天,永远不会到了。
歌曲放到一半的时候,一直忍着不流泪的陈北岛,终于嗷嚎大哭起来。
“没有老友你的陪伴,日子真是漫长
与你重逢之时,我会敞开心扉倾诉所有
回头凝望,我们携手走过漫长的旅程
与你重逢之时,我会敞开心扉倾诉所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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