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何一二
小城只有一条主马路，叫人民路，全国各地都能找到一条这样名字的路。车流不算多，行人一团一簇。路的拐角处有一家茶餐厅，人倒是挺多。小城的人没有别的爱好，吃吃喝喝倒是很在意。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定下来。看着窗外沾满灰尘的香椿树叶，心里觉得萧索。远处新华书店的几个大字已经斑驳，里面堆满一摞摞的辅导资料。小城的中心地带，找不到一点向往之处。老凤凰银楼的姑娘们倒是穿得靓丽，站得笔直，招呼着一两个进店的顾客。
我等的人还没到。这让我有点不太习惯。往常，都是男人们主动问到哪了，早早说找好位子了，还有细心的问有没有忌口的。
我往门口瞅了几次。在我耐心渐渐褪去时，他径直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不好意思，一点事情耽搁了。”
他比照片上略微年轻一些，帅气一些。那股阴柔的感觉没有了。当初，我是被他“温和体贴”的自我介绍和“柔和随意”的拍照姿势给吸引住了，想着见见这样随和包容的男性也好。人说二婚是个宝，兴许他真的是呢。
他干脆利落，说我这样情窦初开的女子满脑子幻想的都是温柔浪漫，男人稍一疏忽就觉得不合适。我被激到了，我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但是绅士浪漫是一个男士应该努力具有的品质。他说那你一定觉得我们不合适吧。我说似乎有一点儿。
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不算愉快。
但我的好胜心被激发出来了。我可不想让他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是无脑浪漫的，只能幻想男人来怜悯和疼爱。
我和他在短信里舌战，他说我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单纯幼稚，我说你也不像照片里的那么温和随意。他说你工作的圈子太小，应该出来看看真实的世界，我说再大的世界缺少一颗真心也是无趣的。
我们居然这样你言我语地聊了一个月。
后来，他经常借故各种理由约我出来吃饭，我也总想着在饭桌上将他一下，看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甚是有趣。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故意让着我，他说第一次见面后以为我不会喜欢他这样无趣的大叔了，没想到我们聊得很有意思。
他其实不是大叔，只是出来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心里有了厚墙而已。
我放长假的时候，他约我去远处游玩。刚好那段时间心里有点心事，便欣然应允。在这次旅途中，我见到了他不一样的一面。
一望无际的公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聊起了他的家。其实这样的故事更适合在安静的时候面对面的说，但我知道他会不习惯不敢开口，只能借着开车，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说出心酸。
他像一个黑洞一样把童年受到的所有伤害都挖出来，我知道那样的轻描淡写中有怎样的刮骨之痛。痛到三十多岁的他提起，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轻松说出。母亲在他很小便改嫁，父亲再娶，两边都不要他，他一个有父母的孩子，却要想办法吃百家饭长大。他心里恨恨地再也不想跟他们联系，却又无法摆脱内心想要他们爱自己认自己的渴望。他像一个无根的孩子，飘荡了三十多年。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我眼前的这个男人，还停留在四五岁的年纪，站在空荡荡的家门前，四顾茫然地找回家的路，因为面前的这所房子已没有了亲人，他不知道该往哪去。
除了在谈到家的时候，他又褪变成那个无助、脆弱、易怒、敏感的小孩，大部分时候，他对我很好。他愿意做出改变，去喜欢我喜欢的那些小玩艺，他愿意宠一下我，逗我开心打嘴战的最后一定认输求罚，他愿意和我规划未来，去想在一起之后如何立起好父亲好老公的形象，他为我洗手做羹汤，挽袖洗衣裳。旅行结束的最后，我答应，成为他的女友。
他带我去参加他朋友的聚会，我努力适应，却发现我还是融入不了做不了自己的场合。他们喝酒唱K，吆五喝六，你敬我请，热闹翻天。而我，白天是文静淑女的办公室文员，晚上只想回家伴着书香。我做不了他们这样白天正襟危坐，晚上潇洒释放的两面。他们中有医院的主任，他说有望成为副院长，他们中有银行的职员，他说老爸关系比较硬，他们中还有女中豪杰，商会主理人。这些我融不了的圈子我可以不融，尚有自己的一番清净天地。可是当他带我去和一家公司经理吃饭，最后进入会所中心时，我在拷打自己的心灵。他后来说本不想让你进，但是你在，他们就没有办法给我安排小姐，你也可以看到我是怎样的人。
我看到的，是依次排开穿得露肩露脐的年轻女子，间或有直接露胸的女人，有表情僵硬的，有眼神暧昧的，有看起来清纯无暇的，有青春妖艳的，他们挑了三个自己喜欢的，还问候了一位熟悉的小姐在哪。我第一次置于这样的场合，眼神不知道往哪放，手也不知道怎么搁，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他既带我来，就是表明对我的信任，也希望赢取我的信任，我纵有天大的委屈尴尬，也不想在他朋友面前发作。我稍稍坐了一会，便说不太舒服，他招呼完朋友，便陪我一起出来回去。
这件事之后，我思考了很久还要不要在一起。我无法想象即使他不是——夜夜新欢之人，一直置于这样的朋友圈这样的环境和工作方式，他会如何抵抗还是合污？可是他对天发誓，他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也不会带我去，就是请我相信他。他甚至说如果我不喜欢，他可以和这样的人不来往。我犹豫不决。
他在一周后请我去他老家玩。我决定赴约。我想看看什么样的地方养育了他，他对父母的心结还能不能打开。
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我在圣母心发作，从一开始便带着好奇心进入了他的世界。我想看自己能否全部了解这个男人，我还想看自己能否带他回到正轨。毕竟，他受过太重的伤。
他的父母已经不在老家住了，各自有新的家庭。他的老家只剩一栋空房和留守在家里的老一辈的人，间或有几个孩童。他问候了老人，然后开始串家走户看哪个儿时伙伴还在家的，已经不多，也凑不成牌局，他便潜入一家客厅里放了老虎机的人家，一下午的时间耗费在两台游戏机里。我既怜惜又可气，三十多岁的男人，居然做十几岁娃娃的事，还说到了老家就放松了，自在了。
这次老家之旅没有让我看到想看的，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了缓和。我发现他在不同的场合是不同的状态。在我这，他什么都不装，直接说出，在老家，他又做回一个自个带自个玩一下午的小朋友，这就是他呀。如果他不在我面前戴面具，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原则错误。我在替他慢慢找借口。
我们这样维系了四个多月的关系后，我在考虑要不要和他考虑终身大事时，刚好有一次学习的机会。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位老师来开讲座，刚好又是在我可以调休期间，只是路程有点远，在L市，火车也要大半天的时间。我早已厌倦小城的一切，在我似乎不能脱离命运的束缚时，我把时间和金钱都花在了一切可以打开我视野的地方，我爱买书，我爱线上学习，我会存钱参加远处的讲座沙龙，似乎这样我才能找到生命的希望，我才真的在这个世间活过。
破裂我们关系的是这次赴约。
他强烈反对我去，似乎我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被他的这种反应弄得很尴尬。如果一开始我是觉得好笑，男人的醋意上来也这么大，后来我觉得窒息。他告诉我，L市治安不好，他曾亲眼目睹有子弹从一个人的身前飞过，似乎我要去就是要去冒死亡的危险。他不断地描述，L市在他嘴里成了一个听之让人闻风丧胆的所在，而我似乎就是那个要入虎口的小绵羊。我没有动摇。他说这样的讲座没有意义，都是骗钱的，你千里迢迢浪费这个时间和金钱，还不如陪他去朋友的饭局学学他们如何说话。我不愿意逢场作戏，那让我浑身不自在和恶心。他说如果你一定要去必须等他空了一起，我一个人不准去。我无奈应答，不想和他再继续争辩下去。可我心里实在是无法接纳，我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什么得到的不是支持而是打击和否定，而他给出的理由又是这么奇葩。如果是十几年前甚至更久，如果我迷上了港片无法自拔，我会信L市是一个刀光剑影、朝不保命的地带，可是这是2019年，这是治安极好的中国，这是发展健康吸引人才的L市，我要去听一场讲座，他居然用这样的说辞阻止我。我感受到了愤怒、不解、委屈、难过，那时我还想维护这份关系，我是不会轻易说分手的人，我最终选择偷偷去，没有和他说。
可是他终究还是知道了我的行踪。
电话里他对我下命令：“必须几天内回来。”第二天又给我电话：“拍床的位置给我看。”和我一起拼房的女生见我畏畏缩缩似乎有什么为难，问清了原委。她刚硬地回了一句：“这样的男生你要断。”见我没有反应，她生气地拿过我的电话回拨，痛骂了男生一顿，并告诉他我不会再和他联系了。
后来，姐姐告诉我她看我这几天一会儿躲淋浴间接电话，一会儿压着声音不敢高声说话，一会儿眉头紧蹙，一会儿轻声叹气，完全不是一个青春的女孩该有的样子。当她痛骂男生的时候我还慌张局促、不舍难过的样子她更生气了，便替我做了决定不再和他联系。她说恋爱是好事，可是我不应该被这样的人折磨到没有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以限制我的人生自由，我被侵犯了还不知道自保。她替我心痛。而我，只能长久的沉默和无声的痛哭。
我怜惜他，却迷失了自己。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一个是白天，爱清风旭日，信步花庭，一个是黑夜，爱隐秘伺机，出没不定。爱让人盲目，局外人的眼睛却犀利无比。这位姐姐帮我快刀斩乱麻地下了决定，我却终究把拯救自己的权利也让给了别人。
后来，他疯狂地打我电话，我一一拒接。我做不到铁石心肠，我也问自己要不要给他回复给他机会。过往种种不妥和不安告诉我，他不适合我，可我还是为了能给他一点安全感，给他一份不被抛弃的信心一直坚守，给他曾经在我面前展露的孩童般的脆弱一份守护，最终把自己也陷了进去。在我想要试着回复希望他改变的短信时，大姐的话在我脑海想起：不要想着拯救别人，也不要被别人控制，过好你自己的人生。我终于知道，我不该再越界了。
两天后，我彻底拉黑了他，也将自己妄图拯救一个掉入黑洞的男人的圣母心放下。再经过那家拐角的茶餐厅时，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已经拐角了。
曾经，我不懂智者说的人生三件事：自己的事，别人的事，老天的事。如今，我把这句话挂在自己的床头，每天反省是否有做到第一条：分清什么是自己的事并努力做好。我觉得，自己也在过得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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