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并不后悔成为你的女儿

说起我和老D的故事大概是一段漫长的战争史。老D是我妈，亲妈。我们也有好的像姐妹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漫长的争吵和疏远之中。横跨几十年的年龄差代沟毕竟还是毋庸置疑的存在着，更何况老D在家里是那样强势而任性的存在。

三岁的时候，我被抱到爷爷奶奶住的浙江抚养。那么小的孩子几乎是个糯米团子，剪了碎碎的短发穿着略大而显得不合身的衣服裤子混在一帮哥哥姐姐中，直愣愣的像个傻小子。但年小的孩子总是念着母亲的，那种与生据来的思念像是游子思乡般深深的存在天性里，每个午夜甜梦里都仿佛回到白白的软软的妈妈的怀抱。所以即便还在年幼的没心没肺的日子里，接到老D电话的我，也会傻傻的喊着“妈妈”跑到家门口擂着铁门着急的对爷爷奶奶喊，“妈妈来了”，但老D并没有来。一年后，老D来浙江接我，看着晒得黑不溜秋邋里邋遢的小孩几乎认不出来是我，眨巴眨巴眼睛，泪就落了下来。

五岁，还在幼稚园的我还在没什么脑子和记性的年龄。每日玩耍的玩具总是第二天就不记得放在哪里，巴巴地去扯老D的裤子要她找玩具，老D总是不耐烦，指着个大箱子让我自己翻。我费力的埋了半个身子进去翻找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又眼泪汪汪的看着老D。老D就皱着眉瞪着眼凶巴巴地望着我吼，“如果我找出来怎么说？！”最后的结局也就是我拿着自己想要的玩具，却挂着满脸鼻涕眼泪抽抽泣泣地走开。那样的日子周而复始，现在想想，小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一根筋。就像我明明知道会被教训，却还是执拗的每天找老D帮我找玩具，若是现在的自己，大概早就选择放弃，而那时，又是为什么呢？依着那份信赖，就算碰壁也如此锲而不舍。彼时，电视里正在热播的《还珠格格》和《老房有喜》，明明几乎一样演员的两部剧却成了我和老D各自的心头好。而那时竟然敢和老D抢电视遥控板的自己，大概也是在人生最光辉的岁月了。

再后来，六岁那年，小学一年级，我语文考了82分。老D从学校接我拿了卷子回来，气的几乎发抖，让我跪下，在房里沉痛地教育我才一年级就考八十多了还怎么了得，直到最后隔壁邻居找她才算救了我。七岁，二年级，老D第一次失手打了我，大晚上她过来抱着我哭，说妈妈太冲动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也合着她一起哭，心里酸酸地想，我原谅她。然而也只是第一次罢了，后来的老D显然越打越习惯，早忘了最初说什么。九岁，四年级，家里冤枉我做错事我不肯认错，老D过来二话不说一筷子甩我脸上，柔软的嘴唇内壁碰着牙齿立马起了一串水泡，满嘴的血味弥散。我爸拉着我看伤口，老D心虚的过来看两眼，却又犟着脾气说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冷着眼看她，从此之后挨打再也没哭过。

十一岁，上了住宿学校的我兴奋地以为终于可以逃离。老D送我来学校，只扔下一句，“要拿什么东西先想好，我和你爸都忙，别到时候衣服被子什么没带够也不会有人有空给你送，到时候你冷就冷着吧，活该。”我没有说话，只默默提着行李去寝室。晚上同年的女生哭哭啼啼地一排排的站在电话亭外给家里打电话，我也不过奇怪地瞥她们两眼又高高兴兴地上了楼。十二岁，寒假开学，老D带我到学校报道，因为发现我寒假作业没写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扇了我一巴掌。我哭了，再没和老D说话径直走人。老D慌了，回家和家里人说起，大人们纷纷劝我，老D拖着我爸扭扭捏捏跟我道歉，一开口就是，“妈妈是有不对，但这件事主要是你做错了……”我垂着眼，心里默默冷笑。

你看，一说起老D，我几乎是说不完的怨气……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若是细细的讲起来，许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总是嘲讽老D不是个当母亲的料，不懂温柔，不会照顾人，她也知晓我对她怨气颇深，每每讲起也就自嘲她是个后妈。或者也许真的是？从我记事起，家里所有人都交代我要让着老D，因着她肝不好，脾气不好，而那时我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罢了。若是亲生母亲，怎么会对孩子如此暴躁不耐又任性？只可惜，和老D几乎一张模子里出来的脸也毁了我所有莫测的怀疑。于是我变的冷漠而疏离，于是就算遇到挫折被人欺负也再不肯和他们说，于是，我渐渐成了邻里邻居们口中懂事的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但就是这样任性的老D，却陪在了我最艰难的时候。彼时一向骄傲的自己失了恋，引以为傲的自控力面对当时深信的男友劈腿，分手和辱骂碎的不堪一击。抑郁难过又被周遭的室友嫌弃，并没有人能明白和分担你的难过，而同情也不过只是一时罢了。躺在流言蜚语谷底的自己像根要崩断的弦，我终于给老D打了电话。那是我最最不愿的事，让她看见我软弱无能的样子。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去迎接她的嘲讽，出乎意料，老D只是顿了顿说，那让你爸去接你。那个晚上，老D带我去吃了顿平时舍不得吃的大餐，点完餐又局促的说，“要不你点个甜点？听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食能觉得好一些。”我几乎快哭出来，只是压着哽咽摇了摇头。后来老D出奇的耐心那晚，听我讲了许多自己的难过和痛苦，她仍旧不能理解我，虽不赞同却终究忍着没冷嘲热讽。那一天，一直以为不恋家的自己似乎突然有点点明白了家的意义。

但后来的老D还是那样，还是说话毒的让你想抽她，还是一生气来就口不择言句句仿佛在你身上捅刀子，但那也就是老D了。我们也曾吵到水火不相容，她随便说一句话我都想尖叫的地步。偶尔想和她讲讲感情，她又会不屑你敏感软弱。可你若说话说重了，她又会和家里人告状，委委屈屈的，于是你突然成了不孝子，被所有人教训批评。是了，就是这样蛮横无理任性，只许她凶你，不能你反击。

但家就是这样吧。年少反叛时有人曾对我说，家是束缚和累赘。但后来，你明白，家是港湾是盾牌。或者你们平时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统统都不一样，但最重要的时候，最脆弱的时候，它始终会陪着你。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它是无论你们犯了多少错最终仍会把彼此留在身边的力量。让你温柔，让你坚强。

喂，老D，和别人说起你的时候我骂你的时候总是比较多。但我也记得，年少时你悄悄写给我又不敢投递却被我无意翻到的信，你说，女儿，如果可以，妈妈希望你只要快乐就好，其他并不重要。但这社会需要你变的更强大才能担当，妈妈此刻的严厉是希望你以后能拥有选择和快乐的权利。你不要恨妈妈。我也记得，后来我们去看摄影展，我无意提起那个离开我的男孩，你突然皱着眉说，“不要给我提那个烂人，我听到他就心烦。”那一秒，我是感激的。尽管那时的你像个任性蛮横的孩子。但这就是你。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也有那种不懂温柔不会照顾别人的女人。但就算这样，我并不后悔成为你的女儿。或者说，谢谢你，即便不懂得，却也努力着，笨拙的学习着成为这样一个妈妈，让我成为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