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糖

作者: 张克家 | 来源:发表于2016-06-19 18:44 被阅读182次

初三那年,当父亲准备将家里所有的土都种上红薯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家也要准备熬糖卖了。

熬糖是我们村人人都会的一门手艺。据说,我曾祖的父亲,就是以熬糖将七个儿子拉扯大,并置起一付小小的家业。以前,我母亲也多次跟父亲提过,“年年砌屋,好多工钱都讨不到,还不如跟大家一样熬糖卖,至少钱见现。”但是父亲没表态,这个事就一直搁在那,成了母亲的唠叨。

父亲66届高中毕业后,跟着我二姑父学了砌屋的手艺。由于他读的书是所有砌匠师傅里面最多的,父亲很快成了周围一批砌匠的领头人。农村人攒了一点钱,再自己扮些红砖,就准备砌屋了。我们村和周边村要砌屋的人一般都会找上父亲,先帮忙丈个屋基,画个简单的图纸,算算材料,再将砌屋的工包给父亲,工钱嘛,就先赊着。每一个来家里请父亲砌屋的男主人,自然都是带着置业的喜悦,脸上满是恭维和信赖,嘴里亲热地喊着,“强师傅,您抽烟”。到了年边,去讨工钱的时候,男主人多半会失踪,留下女主人,眉头紧蹙,向父亲大吐苦水。空手回家的父亲,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任凭母亲数落一番,好像一尊永不理人的木菩萨。这一幕,也常常揪着我们的心,因为这干系着我们过年的新衣服,年夜饭的丰盛,还有来春的学费。

秋天,丰收的红薯被我们一担又一担的挑回了家,整整塞满了两个窖。当打了霜的树叶簌簌地往下掉时,排着队的大雁齐整整地飞向南方时,我们家仅次于“双枪”的熬糖就要开始了。要从泥土包裹着的红薯里抠出养家的钱来,绝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我们家主要熬制麻糖。原材料很简单,就两样,红薯和大米。大米的加工最容易,将米送到加工爆米花的作坊里去,师傅们会将加工好的一粒粒雪白晶莹胖的可爱的米花装到薄膜袋子里。天黑前,各家取回各家的袋子。由于我当时正肩负着全家第一个冲击国家粮的历史重任,一切重体力活,都被父亲免掉了。因此,取爆米花回家,这个麻糖加工流程中最轻松的活,就落到了我的肩上。每次挑着一担看起来很庞大,压在肩上却轻飘飘的爆米花回家时,我这个家里的老大,心里总有一种负罪感。

红薯加工的第一道工序,是清洗红薯。洗红薯来不得半点马虎,杂质会影响糖浆的色泽,关系着麻糖的卖相。洗红薯的任务,被父亲指定给我的双胞胎弟弟。他们俩还在读小学五、六年级,学习任务不太重,整个冬天,两个地窖几万斤红薯,都是他们一根根洗干净的。我的邻居最喜欢看我的两个弟弟洗红薯。由于力气小,搅动红薯的耙子他们一人握着一部分,却能使得像一个人那么娴熟自如,到底是天生的基因使然,还是“无他,但手熟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熬一锅麻糖大概需要两三百斤红薯,从蒸熟的红薯里榨出的淀粉汁差不多要装满一口直径近两米的大锅。这口大锅架在堂屋的大灶上,母亲掌控着这口灶的火势。起初要用大火熬出汁里的水分,随着锅里的糖汁越来越稠,火势也要逐渐压小。父亲隔几分钟,就会拿着一个糖铲,舀一点糖汁放到锅上悬着的一盏大灯泡下,细细地查看糖汁的颜色和黏度,之后,再将铲里的糖汁滴成一条线,慢慢地滑入锅中,再察看一遍糖汁的火候。火候的把握,是一锅糖卖相好否的关键。这功夫,就如《庄子》天道篇里,那个敢于妄议齐桓公读书的轮匠轮扁一样,“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只可凭经验和感觉。

当整个屋子里弥散着一股糖香时,父亲的战斗开始了。矮小的父亲,站到锅旁,一边飞快地舞动着手中的糖铲,搅拌锅中已经浓稠成浆状的糖汁,一边大声指挥我妈去拿爆米花,将烧火的任务转移给我弟弟或者妹妹。炒糖的时候,既要快速,又要沉稳,否则这高温的糖浆溅到了身上,好几锅糖的利润还够不上一次烫伤的药费。等我妈拿来爆米花的时候,糖香愈浓了,父亲的手法越发迅疾,口中的指令越发急促。母亲将米花慢慢的倒入锅中,父亲迅速地将米花与糖浆拌匀,随着整个糖模被填满压实,米花和糖浆也正好锅见底。一场战斗,总算有了一个小憩的间隔。

这时,母亲忙打来一盆水,父亲简单地擦一下汗津津的脸和冒着热气的头后,总会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盯着糖模里还在冒着热气的麻糖,好似在欣赏着一件刚刚完成的艺术品。刚才的喧闹和急促,旋即静缓下来,只有灶膛里即将熄灭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灶火的微光,映着父亲的脸庞,像极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一支烟抽完的功夫,父亲和母亲就忙着开始切糖。松开糖模的四边,将一块巨大的立方体抬上案板,父亲切大块,母亲切细条。切糖的刀子有两尺多长,磨得十分锋利。贺龙的老家一定没有熬麻糖的,否则,拿两把糖刀闹革命,比两把菜刀绝对要好使得多。切糖之前,要将糖刀均匀地涂上一层猪油,这样切起来才不至于艰涩。一刀切下去,白色的米花和金黄色的糖浆,构成了两个漂亮光滑的剖面,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直到全部切成手掌大小,半寸来厚的薄块,再装进两个半人高的薄膜袋里。这样忙下来,总得三、四个小时。

第二天,天刚透一点光,父亲就挑着两大袋麻糖将母亲送到六里外的车站,由母亲将麻糖兑给城里的贩子,换成我们兄弟姊妹的学费。参加工作后,我曾应同事的要求,回我们村买过麻糖,掺着芝麻和花生的那种。但我从未吃过麻糖,因为每次闻着麻糖调合着米香、糖香的气味时,我的脑中总会浮现起父亲和母亲在灶台前后劳碌的身影,父母将苦涩的生活熬成了香甜的糖浆,却无法享用半分,作为他们的儿子,我怎忍心去品尝那份香喷喷甜润润的滋味?

我常常会想象着父亲和母亲迎着晨冬的朔风,在长满杂草粘着霜露的小路上疾走的场景。他们的脚步是带着收获的喜悦还是凝着生活的沉重?他们是一路谈论着这个家,这个家里的孩子,还是一路默默无言?学画画那会,我老构思着这样一幅画面:整个画面都是冷色调的,只有一丝暖暖的光晕投射在两个行走着的剪影上,四周万籁俱寂,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蜿蜒着伸向缥缈的远方。

       (于2016年6月19日,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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