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我在此地也有些年头，许是年龄增长的缘故，我越来越爱回忆往事。还记得我本是生长于深山之中，那里有大片的树木，我在那里只是微小的一个，在他们的遮挡下，阳光并不是时时能见到，但不能否认的是，遮挡阳光的他们同样也为我遮风挡雨过。若要我为我的一生选一个根源，我想我愿意将那里称之为“家”——打从我作为一颗种子落户于那里之时，那里便已成为了我的家，虽然现在我已经离开了那里，也无法再回归。

我无法言语，也不能像鸟兽那样鸣叫来宣泄喜悦与痛苦，我只能在沉默之中离开我的家。从溪流的旁边，从山林之中，我被移动了住处，也见到了更多的风景。我想，我是那少部分可以以自身去观察外面世界的，哪怕那时我处于懵懂之中，但我的枝叶，根系也在告诉我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懵懂的沉默着，有无法不沉默，我任由着那粗暴的园丁将我的根系折去大半，任由他们将我的身体放置狭小的容器之中，我仍是懵懂的，外面的世界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黑罐子，寂静的黑。我曾听说过没有月亮的夜晚还有星星，可这里没有星星。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分黑没有山林里那般自由，没有光亮，也没有鸟，兽，飞虫。我不喜欢这里，幸好的是，我的终点并没有被安排在这里。

再次见到光明时，我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我以为我已经死去。阳光，我是需要的，但我想，我更需要的是水分与不再奔波，可以休息的时间与空间——我的需求注定无法被听到，我连声音都是发不出的，至于动作更是没有，等待，无休止的等待。

我从一个地方被转换到另一个地方，潮湿的空气，干燥的空气，我不知被换了几个地方，埋于土壤再被挖出，带我走出大山的那帮园丁总是这般纠结反复。

我喜欢的土地，我不喜欢的土地，那些园丁是不在乎的，他们在乎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在我再次被安置在一些不同的树木之中的时候，我仍然是以为，我还将去往下一个地方。

我的根系与枝叶已经被锻炼出了强大的能力，根系不会管我的喜欢与否，只会埋头扎根；枝叶不会管我疲惫与否，只会尽力舒展。

时间是我最不会计算的东西，但就简单的对比来讲，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我目前这一生中，所处时间最长的。

这里不是我喜欢的地方，这里是我待的最久的地方；这里没有我喜欢的河流，这里全是沙石土粒；这里没有为我唱歌的鸟兽，这里全是需要我庇护的草木；在这里，我是高大的。

在我的枝叶被砍掉之时，我疼痛，却哀嚎不出。假如我成哀嚎出声过，那么只要路过的生灵，便都会明白，一个生命，一个无声的生命，一个无力的生命，在逝去。

我的枝叶已被消失大半，我的根系被挖出，不是被移动，而是被砍掉。我的生命已去大半，而你失去大半的我，却也只能和失声的我做伴。

我有种回到山林之中的感觉，虽然我明白我是回不去的，但我的思绪却是封堵不住的，我想回去，回去在河流旁边扎根，回去寻找愿意提供庇护的大树，回去与同样沉默的我的同伴，沉默相伴。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