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县诗札
方舟
立冬日重登岳阳楼
我要在纸字里营造一座名楼
纯木，飞檐。三叠，四柱
顶格、临边。扼住一些行文的关口
水火不侵。失而复修，天真如昨。
还要模仿那排重金购回的木刻
诺沉入江底，个别字迹腐朽
出位，传奇或者隐匿
请联系上下文，补字漆金
让失传的跳字又跳回自己的位置
我想继续保持省略或缄口
那些伟大的文字早已行迹人间
烽烟和忧乐，成横竖和撇捺
笔画通风，左勾右结
尽量让它吸气，胸怀开阔
但要免于一只高烧和颤动的手
握着形容枯槁的前朝诗人
谈论病体和失业、困顿与谗讥
要像范先生一样，心有胜状，不遇有诗
既然你已经看见，请截句一行：
“立冬日，洞庭眼开；
字有中天，诗有眼睛”
2020年11月12日星期四
少年行或初上岳阳楼
初上岳阳楼，当是少年行
十七岁，要带上八月的母亲
从资水琅塘码头出发，顺江而下。
毛板船已经失传，那就选择渡轮
或机驳船，沿途默习小说、散文里
穿行的十八湾的新化滩歌。
从常德下船，再辗转西湖农场
找到失散多年的亲戚和邻里
如果已经攒不下，方圆十里
亲人们送过来的蘸红的鸡蛋
请允许你的母亲把录取通知书
攥进怀里，用一种低低的啜泣
回答了所有对坚忍的赞美
并替代命运，吐出了卡在咽喉里的
最后一根骨刺
在岳阳楼上，要通过母亲的金口
再次说出童年时代噙下的名句
当你少年北行，万勿忧谗畏讥
惟心怀澄明，才能上下天光
在汉口，你要脚踏宝庆码头
端端指书与人间相称的光明之词
还有梅山之子的血性
2020年11月12日星期四
游子归或补注一首过去的诗
在过去的一首关于水的长短诗里
你没有写到范仲淹的序和藤子京的楼
命运摇摆，但还不至于倾覆
日星隐曜，但没有浊浪排空
现在，你要有意补注洞庭湖的天眼
并留心它乍开的现实之蜃
周遭晦暗，但中天一光
秋阳何惧，从蚕食的云层里
生生拖出了一扇巨型的拱门
看那个在天光下清清楚楚航行的舟子
那个在天光下被神圣笼罩的骄傲舟子
请写下他远景里如黑蚁般的身躯
请写下他出入光影耦合之境的缓慢过程
你要在一首水的长诗里再补注一次尖叫
你要在你的镜头里喊出潜行于大湖里的江豚
让它再次跃出水面，并驮起
秋末身脊上，波澜不惊的万顷洞庭
2020年11月12日星期四
夜宿张谷英村
让我们一起谈论那些濒临消失了的事物
古老的家训、青云楼、进士第与文魁字匾
即便在乡野或者困厄缠身
也要彤史清标，看见远山和天下
让我们走过当大门、古巷道、采光的天井
在祖居地抑或天之涯角，要谨记孝友家风
对话世业、宗法，永不懈怠地耕读
山形地貌是天机的一种
在龙形山，要俯瞰田亩，致敬炊烟
如果你走进了张谷英村孝廉家风传承馆
请不要大声喧哗。轻轻地
为所有芬芳的、可流转的、永恒的存在
说出它衔接的原理和木质的心
如果你写到了诗，就从一个字词开始
回到最初的第一笔和第一勾
即使不胜酒力，言辞浮张
但破晓醒来，也要站在小土仙宾馆前门
用幕阜山余脉传过来的霞光让自己脸红一次
2020年11月15日星期日
静静的新墙河
新历11月8日上午9时19分
静静的，是岳阳县的早晨
静静的，还有从夜晚诗歌朗诵会后
赶来采风的诗人
静静的还有一条河
一条不为人知的河在追述自己的前夜
建筑外墙上的一行字
“新墙河 抗战史实陈列”
跳行，立体。青铜底
黑体字，素白身。它的基调也是静静的
晨光从建筑的后背剪下巨大的阴影
站在阴影中的造访者也是静静的
并成为阴影加长的一部分
室内的铁军雕塑是静静的
原文绘进墙上的《大钢报》长诗
名叫《静静的新墙河》
还有湖南人田汉的诗句《中国不会亡》
每个汉字也是静静的
被残害、被遗忘的也是静静的——
岳阳县烟家塘、米家庄惨案
岳阳洪山血案，临湘桃山惨案
云溪惨案，汩罗营田惨案
湘阴青山惨案，南县华容厂窖惨案
没有一位生还者的血性者的牺牲也是静静的——
徐锦江营血染黄陆港，苗振华、夏绍武营血染营田
胡春华血染斗篷山，曾惠民营血染八斗坡
孙国祯营血染草鞋岭，刘虞卿营血染青山
曹克人营血染湘阴城，王超奎血染相公岭
请原谅我，一个沉默的无知者
我只能在一首诗里地简单地复制一串串的生词
请原谅我，一位刚在昨夜的沉醉中醒来的过客
需要解说员递来三杯本土的毛尖茶
润一润失声的咽喉和莫名的羞愧
一位趿着拖鞋的年轻母亲
牵着儿子从我们的身边轻快地走过
一群来这里调研的湖南理工学院的研究生
会心地帮我拍下和史实的合影
新墙河，站在墙上的新墙河
不肯下来的静静的新墙河
2020年11月15日星期日
重访君山
二十八年前，一首长诗
带我走进汨罗
谒屈子祠，掬沧浪水
君山有峨冠，我身佩陆离
现在，江湖退后，我心长青螺
凝一湖之碧，看中岛之洲
芦苇浩荡，湖柳摇曳
一片青山入座
半潭秋水煮茶
柳毅的爱情侧立
斑竹的故事还在路边生长
就摸仿一回飞来钟吧
虽然托举之状有点狰狞
它自鸣的声音已当潜入洞庭
秋后的君山，我只想和你一起
弄出一些动静
2020年11月15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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